散場的人群像流散的星子,腳步踩著月光往各自的家去,可地上的影子卻被拉得很長很長,根須都牢牢係在老缸的方向。戲台的紅綢還在風裡晃,葡萄架的葉影落在缸沿,像給這方天地鑲了圈綠邊。紅鯉忽然擺了擺尾鰭,那片隻剩葉脈的“集郵葉”便順著水流慢慢漂,穿過新苗的根須,繞過紅鯉的鱗,穩穩停在缸中央。葉脈的紋路在月光下看得清清楚楚,像張鏤空的綠網,兜住了滿缸的銀輝,也兜住了所有影子的末梢——果農的膠鞋影、年輕媳婦的傘影、孩子們的風箏影,全被這網輕輕攏著,暖得能擰出蜜來。
父親望著那望月光,忽然看見太奶奶的藍布衫角在往裡飄。她正蹲在缸邊,用手指梳理葉脈的紋路,“這網能兜住日子呢”。紅鯉那時便遊進網裡,尾鰭掃過的水痕把太奶奶的指影纏在網上,像給網添了幾根銀線。現在新姑姑蹲在同樣的位置,用細針把網狀的葉脈固定在宣紙上,“要做成標本,讓後人知道家味是怎麼織成的”。她穿針的動作,和太奶奶納鞋底時一模一樣,針尖穿過葉脈的“沙沙”聲,和紅鯉擺尾的“嘩啦”聲疊在一起,像支跨越時空的二重唱。
重孫舉著小手電筒照葉脈標本,“像給月亮搭了個架子”。光束透過葉脈的網眼,在牆上投下細碎的光斑,紅鯉便遊到光斑下,尾鰭掃過的水痕把光斑晃成星,像在給標本鑲鑽。果農的兒子湊過來看,手裡攥著顆剛摘的石榴,“我家的苗也長了新葉,葉紋和這網一模一樣”。父親摸著石榴的表皮,那裡還沾著點泥土,和“集郵葉”上的土痕屬於同片山脈,忽然明白太奶奶說的“苗要分著栽”,原是讓家味的網越織越寬,每片新葉都是網的新結。
年輕媳婦帶著女兒來送繡品,是塊用紅鯉鱗粉染的布,上麵繡著葉脈的網。“按太奶奶的頂針印繡的,針腳都對得上”。布掛在葡萄架上,風一吹,網紋和架上的藤蔓纏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布上的線,哪是藤上的須。紅鯉遊到布的影子下,尾鰭掃過的水痕把網紋晃成金,像在給新繡品開光。父親的目光落在布角的落款上,是女兒的小名“念念”,和重孫的乳名“想想”湊在一起,像句沒說完的話:念想,念想,有念才有想。
曾孫翻出爺爺的舊漁網,網眼大小竟和葉脈標本驚人地相似。“這是太爺爺當年撈紅鯉用的”,他把漁網鋪在缸邊的石板上,紅鯉便遊到網的影子下,尾鰭頂著影子遊,像在回憶被打撈的初見。父親的指腹蹭過漁網的麻繩,那裡還留著太爺爺的汗味,混著現在曾孫修葡萄架的汗味,在風裡融成一團,像兩滴彙進同條河的水。紅鯉忽然跳出水麵,濺了漁網滿身水珠,像在給老物件洗澡,水珠滾落的軌跡,和當年太爺爺收網時水珠滴落的樣子,竟是同個弧度。
社區的圖書館要添個“家味角”,父親把葉脈標本、紅鯉故事書、各家的泥樣都送了去。年輕媳婦捐了繡著網紋的桌布,果農捐了刻著紅鯉的石榴木盤,幼兒園老師捐了孩子們畫的“我家的網”。紅鯉風箏被掛在角落,綢帶垂下來,剛好落在標本框上,像給所有家夥係了根紅繩。開館那天,白發老人摸著標本說:“我年輕時也有片這樣的葉,是母親從老家帶來的”,紅鯉仿佛聽見了,在館裡的玻璃缸裡遊成個“憶”字,尾鰭掃過的水痕把老人的淚影圈在中央,像給鄉愁蓋了個暖章。
白露那天,老缸裡的紅鯉忽然變得格外安靜,總停在葉脈標本的影子下。曾孫的父親找來獸醫,說魚是老了,在懷念過往。重孫趴在缸邊哭,“魚魚不要走,我給你唱童謠”,他的哭聲裡,太奶奶的話、爺爺的煙袋、母親的梨膏,全順著淚水淌進缸裡,紅鯉便擺了擺尾鰭,用最後一點力氣,把“集郵葉”的葉脈網頂得更高,像在說“網還在,就彆怕”。父親望著那網,忽然明白紅鯉從不是普通的魚,是家味的守護者,是時光的郵差,現在它要把接力棒交給新的生命。
紅鯉走的那天,社區的人都來了。果農帶來最新鮮的石榴,年輕媳婦熬了最濃的梨膏,孩子們捧著畫滿紅鯉的紙。大家把石榴籽撒進缸裡,把梨膏滴進水中,把畫貼在缸沿,像給老夥計辦場熱鬨的送彆。父親把葉脈標本放進缸底,“讓它帶著網走,在那邊也能織家味”。月光淌進缸裡,新孵化的小魚苗遊進標本的網眼,像無數顆遊動的銀珠,把網填得滿滿當當。
風穿過葡萄架,帶起片新葉,落在新魚苗的缸裡。葉麵上的葉脈,和“集郵葉”的網紋一模一樣。小魚苗遊進葉影,尾鰭掃過的水痕把葉影晃成網,像在說“我們接棒了”。父親望著那網,眼角的皺紋裡盛著月光,像落滿了會發芽的網眼,每顆都在說:這網會一直織下去,紅鯉的尾鰭換了新的,太奶奶的頂針亮著新的光,家味的路鋪向新的遠方,而那片兜住月光的網,永遠在老缸裡閃,在每個人的心裡亮,告訴後來者:家從不是一間屋,是張用牽掛織的網,網住月光,網住歲月,網住所有走散又重逢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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