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點的菜市場總彌漫著潮濕的腥氣,王嬸把剛摘的油麥菜碼在竹筐裡,葉尖的晨露滾落在水泥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漬痕。隔壁賣活魚的老李正用鐵勺敲著盆沿,水花濺到油麥菜上,王嬸揚手拍掉水珠,卻在老李轉身時,悄悄把竹筐往他攤位挪了半尺——這樣買魚的人轉身就能瞥見新鮮的綠葉。
二十年前這裡還是片荒地,王嬸背著竹簍來倒垃圾時,總看見老李蹲在槐樹下抽煙,腳邊是個破搪瓷盆,裝著幾條半死不活的鯽魚。“你這魚養不活的。”她那時還不知道他的名字,隻覺得這人眼裡蒙著層灰。老李沒抬頭,指尖的煙灰落在盆裡,驚得魚亂蹦。後來王嬸從自家菜地裡勻了些水草給他,老李隔三差五往她筐裡塞兩條小魚,魚鱗沾在青菜上,像撒了把碎銀。
如今他們的攤位像兩株糾纏的藤蔓,王嬸的竹筐永遠朝著老李的水盆傾斜,老李的水管總“不小心”澆濕她的菜根。城管來檢查時,老李會把王嬸的秤藏進裝魚的泡沫箱,王嬸則往他空筐裡塞滿香菜——那些看起來各自獨立的營生,早就在日複一日的瑣碎裡,長成了彼此的影子。
醫學院的解剖室總飄著福爾馬林的味道,林醫生握著手術刀的手穩如磐石,卻在第一次獨立主刀時抖得像秋風裡的落葉。監護儀發出規律的“滴滴”聲,像在倒數某個未知的期限。器械護士小陳遞來止血鉗的動作頓了頓,忽然輕聲說:“昨天我媽燉了蘿卜湯,說喝了心不慌。”
林醫生的指尖觸到溫熱的鉗柄,忽然想起實習時,也是這樣一個雪天,主任在手術台上突然問他:“知道為什麼護士遞器械總要輕磕一下托盤嗎?”他當時答不上來,隻看見主任接過止血鉗時,無名指輕輕碰了碰小陳的手背——那不是什麼規程,是兩個配合了十五年的人,在無菌手套的隔絕下,依然能傳遞的安心。
現在他終於明白,自己握著的從來不是一把孤立的刀。小陳遞來的每塊紗布都帶著她體溫的餘溫,麻醉師調整呼吸機的節奏總比他下刀快半秒,甚至連門外那個總忘帶門禁卡的護工,每天準時送來的熱咖啡,都是這場生命協作裡不可或缺的注腳。當縫合最後一針時,他聽見小陳鬆了口氣,那聲音混在監護儀的滴答聲裡,比任何成功的指標都更讓他踏實。
山區小學的教室是土坯砌的,風從窗欞的縫隙裡鑽進來,卷起粉筆末在陽光裡跳舞。張老師把最後一塊煤填進爐子,轉身看見課桌上擺著個粗瓷碗,裡麵盛著半塊紅薯。碗底壓著張紙條,是三年級的丫蛋歪歪扭扭的字:“老師,我娘說烤紅薯能暖手。”
三年前她來報到時,教室裡隻有七個孩子,最大的已經十三歲,還在讀二年級。村長搓著皴裂的手說:“能教認字就行。”可她發現,這些孩子會在她備課到深夜時,悄悄把曬乾的柴塞進教室後牆的窟窿;會在暴雨衝垮山路時,舉著油紙傘在泥裡等她兩個鐘頭;會把家裡唯一的雞蛋藏在她教案本裡,蛋殼上還沾著雞糞。
現在教室裡有二十三個孩子,窗玻璃是鎮上的商戶捐的,課桌椅是城裡學校淘汰的舊物,連牆角那盆仙人掌,都是孩子們從各自家裡挖來的小苗拚在一起的。張老師看著丫蛋凍得通紅的鼻尖,忽然想起初到時寫的教案:“教育是單向的輸出。”多可笑啊,她教孩子們認識“太陽”這個詞,孩子們卻讓她懂得,陽光從來不是獨自照耀,而是在樹葉的脈絡裡,在花朵的露珠裡,在所有彼此滋養的生命裡,才成為真正的陽光。
傍晚的菜市場開始收攤,王嬸幫老李把空盆摞起來,老李則把剩下的菜幫塞進她的竹筐——那是喂兔子的好飼料。他們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在地上交疊成一片模糊的暖黃,分不清哪部分屬於賣菜的,哪部分屬於賣魚的。
醫院的走廊亮起夜燈,林醫生脫下白大褂,看見小陳正在護士站寫交班記錄,手邊放著兩杯熱牛奶,其中一杯顯然是給他的。監護儀的滴答聲弱下去,變成了平穩的呼吸聲,像某種溫柔的默契在空氣裡流淌。
山區的夜空綴滿星星,張老師在燈下批改作業,每個本子裡都夾著些小東西:一片壓平的楓葉,一顆曬乾的野果,或是半塊用糖紙包著的硬糖。爐火劈啪作響,把她和孩子們的影子投在牆上,像一幅不斷生長的畫。
這大概就是共生的終極答案:陽光因樹葉而成為滋養的陽光,樹葉因陽光而成為生長的樹葉,而我們,都在彼此的存在裡,成為了比孤立的自我更豐盈的存在。就像菜市場的晨露與水花,手術台的鉗子與紗布,教室的爐火與星光,看似各自獨立,卻早已在時光的褶皺裡,織成了同一張溫暖的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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