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過陽台欄杆時，陶盆裡的新芽又長高了半寸。林硯指尖的震動還未消散，像誰在她掌心裡留下了餘音。她忽然想起昨夜夢裡的場景：外婆坐在星空下的藍靛叢邊，手裡的銀線一頭連著她的指尖，一頭纏在北鬥星的鬥柄上，老人輕輕一拉，整個宇宙都跟著顫了顫。
手機在桌麵亮起，是社區發來的通知，樓下的老樹要移栽了。那棵不知長了多少年的梧桐樹，根係早已蔓延到居民樓的地基下，工人說挖的時候要格外小心，彆傷了那些盤結的根須。林硯望著窗外，樹葉間漏下的陽光在地麵拚出破碎的光斑，像外婆當年繡到一半的藍靛花瓣。
她決定把陶盆搬到樓下，讓幼苗曬曬太陽。剛走出電梯，就看見幾個工人圍著梧桐樹忙碌。鐵鍬插進土壤的瞬間，林硯聽見輕微的斷裂聲，不是根須被斬斷的脆響，而是像銀線被慢慢拉長的震顫。她忽然注意到，樹根滲出的汁液裡，竟纏著幾縷極細的銀絲，在陽光下亮得像未乾的淚痕。
"這樹底下埋過東西？"戴安全帽的師傅撿起一縷銀絲，"去年移紫薇樹的時候，也在根須裡見過這線。"林硯的心猛地一跳，想起外婆去世前三年，總說要去社區花園種藍靛。那時老人的手抖得厲害，卻堅持要自己繞線軸，銀線在膝蓋上堆成小小的雪山，她說："線要走得遠些，才能把念想傳到各個角落。"
正午的陽光曬得陶盆發燙，新芽的葉片微微卷曲，像在攥著什麼秘密。林硯把花盆放在梧桐樹下，忽然發現樹根部的泥土裡，嵌著半片藍靛花瓣的印記，邊緣還留著銀線劃過的淺溝。她蹲下身，指尖插進土壤，順著那道溝紋往裡探，竟摸到一團纏繞的線結，解開時發現裡麵裹著顆褪色的玻璃珠——那是她八歲時弄丟的生日禮物，外婆當年找了整整三天，最後在藍靛叢下撿到，說要替她好好收著。
手機裡彈出鄰居發來的視頻，老屋新栽的藍靛叢開花了，蜜蜂鑽進花蕊時，翅膀帶起的銀線纏在花瓣上，像給花朵係了條透明的腰帶。"早上看見有隻鳥銜著線飛走了，"鄰居的聲音帶著笑意，"說不定要把你的念想帶到彆的地方去呢。"林硯望著視頻裡晃動的花叢，忽然看見花叢深處有個熟悉的身影，彎腰的弧度像極了外婆，正用手指把銀線纏在花枝上。
暮色漫上來時，梧桐樹的影子在地麵拉得很長，像根斜斜繃緊的銀線。林硯坐在樹下，看著陶盆裡的根須順著土壤縫隙往外鑽，漸漸和老樹的根須纏在一起。她想起外婆說過，植物的根會互相打招呼，就像認識的人在街角點頭。此刻那些交錯的根須裡，銀線正順著汁液流動的方向蔓延，把兩個生命的記憶悄悄縫合。
遠處的塔吊發出沉悶的轟鳴，城市在夜色裡亮起燈火，像撒在黑布上的星子。林硯忽然聽見土裡傳來清晰的震動，不是機械的轟鳴，而是有節奏的輕顫，像誰在用手指輕叩大地。她把耳朵貼在陶盆上，那聲音變得格外清晰，竟和自己的心跳重合，連帶著梧桐樹的年輪，都在夜色裡發出共鳴的嗡鳴。
"這線真怪，"巡邏的保安路過時停下腳步，"前陣子有人在湖邊柳樹下，也挖出過纏線的根須。"林硯抬頭看向湖麵的方向，月光正順著水波流淌，在對岸的草坪上投下銀色的光帶，像誰把無數根銀線接在了一起。她忽然明白，那些被外婆埋下的線頭，從不是孤立的存在，它們在土壤裡伸展、交彙，早已在城市的地下織成了一張巨大的網，把所有記得的人、記得的事，都連在了同一個脈絡裡。
起風了，梧桐葉沙沙作響，像在念著誰的名字。林硯把那團解開的線結重新纏好，埋進陶盆深處，上麵覆上從老屋帶來的藍靛花土。她站起身時，發現袖口不知何時沾上了銀線的光澤，抬手拂去的瞬間，看見那些光澤順著手臂往上爬，在手腕處繞成個細細的環，像外婆曾給她係過的平安結。
陶盆裡的新芽在夜色裡輕輕搖晃，葉片上的露珠滾落，在地麵敲出細碎的聲響。林硯知道，這聲音會順著根須往下傳，穿過梧桐的年輪，穿過湖邊的淤泥，穿過城市深處的每一條地下管道，最終抵達老屋的藍靛叢下。而那些藏在線結裡的記憶，會跟著銀線繼續生長，在某個不期而遇的清晨，突然從陌生的土壤裡冒出新芽，告訴每一個路過的人：有些牽掛從不會真正消失，它們隻是換了種方式，在時光裡長成彼此的根。
她摸了摸手腕上的光痕，那裡的震動正變得越來越清晰，和遠處湖麵的波光、和老屋花叢的顫動、和宇宙間緩慢旋轉的星軌，在夜色裡彙成同一首無聲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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