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硯蹲在青石板路上,指尖輕觸那叢藍靛草的花瓣。晨露順著靛藍色的褶皺滾落,在石板上洇出細小的水痕,像誰不小心打翻了硯台。她想起三百年前那個同樣沾著露水的清晨,阿婆也是這樣蹲在院子裡,指尖撚著花瓣染出的藍紫色,笑著說:“這顏色能留很久,比人記得牢。”
那時她還不懂這話的意思。直到後來兵荒馬亂,老宅被燒得隻剩斷壁殘垣,她在瓦礫堆裡扒出阿婆染的那塊藍布,靛藍色在煙火熏燎中反而愈發沉靜,像夜空落進了灰燼裡。
“林老師,這些藍靛草該分株了。”學生的聲音把她拽回現實。山腳下的育苗棚裡,十幾個穿著藍布褂子的年輕人正忙著翻土,袖口磨出的毛邊沾著新泥。這是她在這裡的第十五個年頭,當初跟著她學染布的娃娃,如今也能帶徒弟了。
最裡頭那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叫阿果,總愛盯著晾布架上的藍印花布發呆。“林老師,為什麼咱們的布要曬七七四十九天?”她舉著染好的帕子跑過來,帕角還滴著靛藍色的水,在水泥地上畫出歪歪扭扭的線。
林硯接過帕子,陽光透過布料上的纏枝紋,在她手背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因為阿婆說,陽光要在布上住夠日子,才能記得住草木的味道。”她想起小時候趴在晾布架下,看阿婆用竹竿挑起布角,風過時,滿院子的藍布嘩啦啦作響,像無數隻蝴蝶振翅。
阿果似懂非懂地點頭,忽然指著遠處的山路喊:“看!是城裡來的先生!”一輛越野車停在路口,穿西裝的男人正彎腰扶一位白發老人下車。老人拄著拐杖,目光在晾布架上逡巡,忽然指著最高處那塊靛藍大布顫巍巍地說:“就是這個,和我娘當年染的一模一樣。”
男人連忙掏出手機:“張教授,您確定這是您要找的‘靛藍記憶’?”老人沒答話,徑直走到林硯麵前,從懷裡摸出個布包。展開的瞬間,林硯倒吸一口涼氣——那是半塊藍印花布,邊角已經磨得發白,但上麵的纏枝蓮紋,和她壓在箱底的那塊殘片嚴絲合縫。
“民國二十六年,我娘把這塊布縫在我繈褓裡。”老人的聲音發顫,“她說等我長大了,拿著布找青溪鎮的藍靛匠人,他們會教我怎麼把日子過成靛藍色——經得住曬,耐得住泡。”
林硯忽然想起阿婆臨終前攥著她的手說:“咱們染布人,一輩子就做一件事,把草木的魂留住,把人的念想也留住。”她轉身從屋裡抱出那個舊木盒,打開時,陽光剛好落在兩塊拚在一起的藍布上,斷裂處的紋路像河流終於彙合。
老人用指尖撫過布麵,淚水砸在靛藍色上,暈開一小片深色。“原來真的有人在等。”他哽咽著笑起來,“我找了七十年,從大陸到台灣,又從台灣回大陸,總覺得娘的話不會騙我。”
傍晚的炊煙漫過青溪鎮,林硯殺了隻自己養的雞,阿果抱著陶罐往灶裡添柴,火苗舔著鍋底,把眾人的影子投在牆上,忽大忽小。張教授喝著米酒,說起當年在台灣,他把半塊藍布縫在女兒的繈褓裡,女兒又縫在孫女的繈褓裡,“就像遞接力棒,總覺得不能斷。”
阿果忽然舉著塊剛蒸好的米糕跑進來,米糕上印著藍布紋樣,甜香混著草木氣飄滿屋子。“這是用染缸裡的草木灰水做的!”她獻寶似的遞到張教授麵前,“林老師說,甜味能走很遠的路。”
老人咬了一口米糕,眼睛忽然亮起來。“是這個味道!”他望著林硯,“我娘當年總在染坊蒸米糕,說草木灰水做的甜,能蓋過靛藍草的澀。”
窗外的藍靛草在暮色裡輕輕搖晃,像誰在低聲哼唱。林硯想起阿婆說過,靛藍草開花時要釀米酒,米酒香能引來過路的風,風會把甜味帶到很遠的地方,讓迷路的人聞著味兒就能找到家。
夜裡下雨,林硯和張教授坐在屋簷下翻老照片。泛黃的相紙上,穿藍布衫的女子站在晾布架前,背後是和現在一模一樣的青山。“這是我娘。”老人指著照片說,“她總說,等她不在了,藍靛草會替她看著家。”
雨聲淅淅瀝瀝,像無數根線在天地間穿梭。林硯忽然明白,那些被染進布裡的時光,被蒸進米糕裡的甜味,從來都不是靜止的。它們順著風,沿著水,藏在草木的根須裡,等著某個瞬間忽然冒出來,輕輕拍一拍你的肩膀。
第二天清晨,張教授要走了。他帶走了一塊新染的藍布,還有阿果塞給他的米糕。“等我孫女放假,我帶她來學染布。”他握著林硯的手,眼角的皺紋裡還沾著未乾的露水,“原來真的有人在守著,真好。”
越野車駛遠時,阿果忽然指著車後揚起的塵土喊:“看!像不像藍布上的雲紋?”林硯望著遠山,晨霧裡,新栽的藍靛苗正冒出嫩芽,露珠在葉尖上晃悠,眼看就要跌進泥土裡,卻又被風接住,輕輕放在另一株苗上。
育苗棚裡,年輕人已經開始了新一天的勞作。染缸裡的靛藍色在晨光中泛著漣漪,像把整個星空都揉碎了放進去。林硯拿起一塊剛染好的布,布角的水珠落在腳邊,洇出的藍暈慢慢暈開,和多年前阿婆染坊裡的那滴,和張教授母親染坊裡的那滴,輕輕合在了一起。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個午後,阿婆坐在竹椅上納鞋底,陽光穿過晾著的藍布,在她銀白的發絲上織出靛藍色的網。“你看,”阿婆指著天上的雲,“雲走得再遠,落到地上還是水,水再變成雲,兜兜轉轉總在這兒。”
風穿過晾布架,滿院子的藍布又開始嘩啦啦作響。林硯仿佛看見無數雙手在時光裡傳遞著什麼,有時是一塊藍布,有時是一塊米糕,有時隻是一句沒說完的話。而那些靛藍色的印記,就像天上的星星,不管過多少年,隻要抬頭,總能看見它們在那裡,安安靜靜地亮著。
阿果舉著新蒸的米糕跑過來,甜香漫過鼻尖時,林硯忽然笑了。她知道,這甜味會順著風,沿著路,飄向很遠的地方。也許在某個清晨,某個陌生的屋簷下,會有個人咬一口米糕,忽然眼睛一亮,說:“是這個味道。”
就像三百年前的阿婆,七十年前的張母,還有此刻的自己。原來所謂約定,從不是要牢牢記住什麼,而是當草木依舊開花,甜味依舊傳遞,總會有人笑著說出那句:“原來你也在這裡。”
而宇宙這張長桌,從來就沒有散過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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