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暑的清晨,林硯在藍靛田邊發現了一串小小的腳印。腳印從山路延伸到苗床邊,儘頭散落著幾顆野栗子,像誰特意留下的禮物。她彎腰拾起栗子時,瞥見草葉上掛著片藍布碎屑,針腳細密,是阿果新教的“纏枝結”手法。
“肯定是山後的孩子們。”林硯笑著搖頭。近來總有些山居的娃娃偷偷來學紮染,怕被大人發現,就趁天亮前躲在棚裡練習。她故意在石桌上留著剪好的布頭,第二天準會少幾塊,換來幾捧野果或一把草藥。
阿果端著露水進來時,正撞見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往布堆裡塞蘑菇。“彆怕,林奶奶不罵人的。”阿果把人領到灶前,給她烤了塊米糕,“想學就正大光明來,我們還缺個遞線軸的小幫手呢。”
小姑娘咬著米糕,眼睛卻直勾勾盯著晾布架。藍布上的雲紋在晨光中流動,像她常夢見的山霧。“我娘以前也會染布。”她忽然小聲說,指節捏得發白,“後來她走了,布就再也沒藍過。”
林硯取來塊剛染好的布,讓小姑娘的手覆在上麵。“你看,藍還在呢。”她輕輕說,“就像你娘的念想,藏在布紋裡,藏在米糕裡,藏在你看見的每朵雲裡。”
那天傍晚,小姑娘的父親找來了。黝黑的漢子站在工坊門口,手裡攥著個褪色的藍布包,裡麵是半塊染壞的布料。“她娘走前說,要是孩子想學染布,就來青溪鎮找藍靛最藍的人家。”他撓著頭,聲音有些發緊,“我總覺得是迷信,沒想到……”
林硯展開那塊壞布,邊緣的藍雖斑駁,底色卻透著沉靜。“這是好料子,隻是差了最後一道篩。”她讓阿果取來草木灰水,“再泡三天,曬足七日,藍就回來了。”
漢子捧著布走時,小姑娘偷偷塞給林硯一幅畫。畫在粗糙的麻紙上,歪歪扭扭的藍布上,站著三個牽手的人影,旁邊寫著“娘、我、藍布”。林硯把畫貼在“時光牆”上,剛好在雲南傣族老人和新疆男孩的照片中間,像條看不見的線,把散落的念想串在了一起。
白露時節,聽障學徒的母親來了。老太太顫巍巍地摸著兒子染的布,忽然抹起眼淚:“以前總怕他聽不見就被人欺負,現在看他把布染得這麼藍,比誰都強。”她從包裡掏出個布老虎,藍布身子,黃布耳朵,是兒子小時候最愛的玩具,“他爹走得早,我用這老虎哄他睡覺,現在該讓藍布陪著他了。”
聽障學徒用手語比劃著什麼,林硯看了眼眶發熱——他說要把老虎拆開,把布重新染藍,縫成三隻小老虎,一隻給母親,一隻留給自己,一隻送給未來的孩子。“這樣我們就永遠在一起了。”阿果翻譯道,聲音裡帶著哭腔。
重陽節的敬老宴,林硯特意蒸了帶栗子的米糕。穿藍布的老人們圍坐在長桌旁,手裡的帕子印著新紮的“子孫紋”,藤蔓纏繞著,開出一串小小的藍花。“這是阿婆傳下來的花樣。”林硯給張教授遞過米糕,“她說子孫就像這藤,看著散,根卻連著。”
張教授的孫女正帶著孩子們給老人係藍布披肩,小姑娘們的辮子上都係著藍布條,跑動時像群飛舞的藍蝴蝶。“太爺爺,您看這花!”她舉著塊布跑過來,上麵的纏枝紋剛好繞成個“壽”字,“是林奶奶教我紮的!”
老人摸著布上的紋路,忽然指著窗外喊:“看!藍靛草開花了!”深秋本不是花期,育苗棚裡的雪青藍靛卻頂著霜,開出了細碎的花。淡紫色的花瓣在風中搖晃,像無數雙眼睛在笑。
“是草木在賀壽呢。”林硯望著那叢花,忽然想起阿婆八十大壽那天,染坊的藍布一夜之間都泛著銀光,“它們比我們更懂日子,該熱鬨的時候,從不偷懶。”
入冬後,工坊收到了個來自法國的包裹。寄件人是位漢學家,三十年前在巴黎見過張母染的布,一直念念不忘。“我在跳蚤市場淘到半塊殘片,上麵的纏枝紋和你們展會上的一模一樣。”信裡附著手繪的布紋圖,線條雖生疏,卻透著認真,“請告訴我,這藍是怎麼留住時光的?”
林硯讓小滿回了封信,裡麵夾著片藍靛葉和塊米糕乾。“藍從不是留住時光,而是跟著時光走。”她在信裡寫道,“就像草木會發芽,米糕會變甜,它在每個時代,都長成當下最需要的模樣。”
冬至前夜,林硯坐在窗邊翻《藍靛記》。最新一頁貼著張照片:新疆男孩和他的筆友站在藍靛田裡,女孩捧著塊藍布,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旁邊的字跡是新寫的:“她說這布比雪還乾淨,比星空還藍。”
灶上的米糕蒸好了,甜香漫出窗外,引得簷下的燈籠輕輕搖晃。林硯切了塊放在碟子裡,對著空著的竹椅說:“阿婆,嘗嘗今年的桂花,比去年的甜。”
風穿過晾布架,滿架的藍布發出細碎的聲響,像誰在低聲應和。遠處的山路上,有車燈在緩緩移動,是阿果帶著晚歸的學徒們回來了。他們的笑聲順著風飄過來,混著米糕的甜,混著靛藍草的清,在冬夜裡釀成了醇厚的香。
林硯望著窗外的月光,忽然明白時間從不是單向的河流。那些三百年前種下的藍靛,七十年前蒸過的米糕,此刻正順著孩子們的笑聲往回走,回到阿婆的染坊,回到張母的灶台,回到每個需要念想的瞬間。而這,就是時間最溫柔的模樣——不用刻碑,不用寫史,隻要草木還在發芽,米糕還有甜味,這約定就永遠不會消散,隻會在歲月裡,釀成更醇厚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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