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硯站在橋邊,望著藍布在風中獵獵作響,忽然聽見無數聲音在耳邊響起——阿婆揉麵時的哼唱,張母縫布時的叮嚀,孩子們追逐時的歡笑,還有那些素未謀麵的人,在不同的時空裡,對著藍布說出的那句“原來你也在這裡”。
風卷著藍布的邊角掠過臉頰,像誰的手輕輕拂過。她想起十二歲那年,也是這樣的秋日,阿婆站在老宅的石橋上,藍布在身後飄成雲,教她唱染布歌謠:“靛藍草,水裡搖,染出青,染出藍,染得日子節節高……”那時不懂,為何阿婆唱著唱著會落淚,此刻望著橋下流淌的河水,忽然懂了——那是念想在跟著水流走,走得越遠,回聲越沉。
“林奶奶,您看這布!”朵朵舉著塊新染的藍布跑過來,布上的雲紋在風裡流動,像阿婆故事裡的銀河,“新疆姐姐說,要把它寄給法國的小朋友,讓他們知道我們的雲會唱歌。”
林硯接過布,指尖觸到布紋裡未乾的靛藍泥,涼絲絲的,像晨露落在草葉上。“你看,”她指著布上的褶皺,“這裡藏著聲笑,是你太奶奶在誇你呢。”朵朵湊近了看,果然在褶皺深處,發現個小小的笑渦狀紋路,像誰用手指輕輕按出來的。
處暑那天,工坊來了位研究民俗的教授。他翻著林硯家傳的染布賬冊,忽然指著民國三十一年的記錄說:“這裡記著‘換救命糧三鬥’,下麵還畫著株藍靛草,和現在後山的品種一模一樣。”墨跡旁有滴暈開的水漬,像誰當年落的淚。
“這是我阿婆寫的。”林硯摸著那行字,忽然想起母親說過,那年大旱,阿婆把最後幾匹藍布都換了糧食,自己卻啃樹皮充饑,“她說藍布沒了可以再染,人沒了,手藝就真斷了。”
教授臨走時,林硯送了他塊藍布帕子。“把它夾在你的書裡吧。”她說,“讓念想有個落腳的地方。”教授接過帕子,忽然指著布角的結說:“這是‘盤長結’!我祖母也會打,說能把日子盤得牢牢的,再苦也散不了。”
白露那天,聽障學徒帶著孩子們在染坊前種藍靛苗。男孩的手在泥土裡翻動,像在給草木撓癢癢,藍布袖口沾著新泥,像剛從田裡拔出來的藍靛草。“他說要種滿整個山坡。”阿果翻譯道,男孩忽然指著天空笑了,那裡的雲像塊剛染好的藍布,正慢慢舒展開。
林硯望著孩子們忙碌的身影,忽然發現今年的藍靛苗長得格外齊,株距行距都像用尺子量過似的。“是阿婆在幫忙呢。”她笑著說,小時候阿婆種藍靛,總說草木要“順天意,合人心”,現在看來,那些藏在土裡的念想,果然在悄悄指引著方向。
秋分的集市上,有個穿軍裝的年輕人在展台前站了很久。他手裡攥著個藍布包,裡麵是塊疊得整齊的藍印花布,邊角繡著顆五角星。“這是我爺爺的遺物,他說當年在青溪鎮養傷,是位藍布婆婆救了他。”年輕人的聲音有些發緊,“他總說要回來報恩,可惜走得急,沒來得及。”
林硯展開那塊布,五角星的針腳細密,是用染布剩下的碎線繡的。“這是好手藝,藏著心意呢。”她取來塊同款新布,“你帶回去吧,就當你爺爺的念想在這兒紮了根,長了葉,開了花。”
年輕人捧著布走時,忽然回頭問:“真的會一直都在嗎?”林硯指著集市上穿梭的人,他們手裡大多拎著藍布小物,臉上帶著滿足的笑:“你看,它們在呢。在每個人的手裡,在每個人的心裡,在每個需要溫暖的地方。”
寒露那天,福利院的孩子們來做米糕。最小的那個孩子總往灶膛裡添柴,藍布圍裙上沾著草木灰,像隻剛從土裡鑽出來的小刺蝟。“我媽媽以前也這樣燒火。”他忽然仰起臉說,睫毛上還沾著火星子燙出的小卷,“她說火笑的時候,米糕就會甜,就像媽媽在笑。”
林硯把烤得金黃的米糕遞給他:“你聽,火在笑呢。”灶膛裡的火苗“劈啪”作響,混著孩子們的笑聲,在秋日的午後裡釀成了溫暖的酒。有個女孩舉著印著藍靛花的米糕跑過來:“林奶奶,你看這花在眨眼睛!”
林硯湊近了看,米糕上的藍靛花印在熱氣裡微微晃動,花瓣邊緣的甜霜像星星在閃爍。“是你媽媽在跟你打招呼呢。”她輕聲說,忽然覺得那些藏在米糕裡的甜味,那些浸在藍布裡的念想,從來都不是靜止的。它們順著風,沿著水,藏在草木的根須裡,等著某個瞬間忽然冒出來,輕輕拍一拍你的肩膀。
霜降前夜,林硯坐在燈下翻《藍靛記》。最新一頁貼著張照片:內蒙古的牧民們在草原上晾曬藍布,遠處的羊群像天上的雲,近處的藍布像地上的河,河岸邊,幾個孩子舉著米糕在奔跑,藍布圍裙在草地上鋪開,像朵盛開的大藍花。
窗外的藍靛草在月光下泛著銀,像誰撒了把碎鑽在田裡。忽然聽見灶房有響動,進去一看,是聽障學徒在蒸米糕。他說要給山區的孩子寄點心,藍布包裹上印著“青溪鎮”三個字,筆畫歪歪扭扭,卻透著認真。“他說要讓孩子們知道,有人在想著他們。”阿果翻譯道,眼裡閃著光。
米糕蒸好時,天邊泛起了魚肚白。林硯望著晾布架上的藍布在晨霧裡浮動,忽然看見無數雙手在時光裡傳遞著什麼——阿婆的手,張母的手,自己的手,孩子們的手,還有那些素未謀麵的、藏在布紋裡的手。
它們捧著藍布,遞著米糕,在不同的時空裡說著同樣的話。而那座新修的石橋,像根長長的線,一頭拴著三百年前的染坊,一頭連著遙遠的未來,中間串著無數個“原來你也在這裡”的瞬間,在風中輕輕搖晃,發出溫柔的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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