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那天,林小滿在整理外公的工作手冊時,發現最後幾頁被撕去了。她翻遍樟木箱的角落,終於在夾層裡找到那幾頁紙,邊緣被蟲蛀得參差不齊,字跡卻依舊有力:“2012年重陽,婉卿說想吃上海的桂花糖藕。記得蘇兄說過,豫園附近有家老字號,糖藕要蒸到藕孔裡都灌滿蜜……”
窗外的銀杏葉正簌簌飄落,林小滿忽然想起外婆晚年總念叨桂花糖藕,外公每次都坐兩小時公交去老字號排隊,回來時保溫桶裡的糖藕還冒著熱氣。那時候她隻當是老人念舊,此刻才懂,那保溫桶裡裝著的,是跨越半個世紀的記掛。
她拿著殘頁去找母親,母親正對著手機裡的老視頻發呆。那是十年前拍的,外公坐在藤椅上給外婆剝橘子,陽光透過紗窗落在兩人銀白的發間。“你外公總說,蘇先生剝橘子特彆講究,要把橘絡理得乾乾淨淨。”母親指著視頻裡外公的動作,“你看,他這手法,跟誰學的?”
林小滿望著殘頁上“學剝橘子”的字樣,忽然看見時光裡兩個男人隔空的默契。一個在記憶裡留下細節,一個在歲月裡默默模仿,都想把最好的溫柔,捧到同一個人麵前。
小雪時節,蘇同事的母親寄來個包裹,裡麵是本泛黃的《上海風俗誌》,扉頁有蘇明遠的簽名。翻到“歲時飲食”章節,夾著張褪色的食譜,是用毛筆寫的桂花糖藕做法,旁邊有行小字:“婉卿愛吃帶蓮子的,需選七孔藕。”
食譜的邊緣有圈淡淡的水漬,像有人反複摩挲過。蘇同事說:“我太奶奶說,這是太爺爺臨走前整理的,本想托人寄回家,沒來得及……”
林小滿把食譜和外公的殘頁放在一起,發現兩處記的火候分毫不差。原來有些牽掛從未斷絕,就像食譜上的字跡穿過歲月,恰好落在另一個人的筆端,連蒸藕的時間都記得分秒不差。
冬至前夜,“三代花園”的竹架上爬滿了藤蔓。父親在清理落葉時,挖出塊埋在土裡的小木牌,上麵刻著“蘇園”兩個字,漆皮剝落處露出底下的“趙家花圃”——是外公的筆跡。
“這是你外公當年在老街院子裡的木牌。”父親擦去木牌上的泥,“他說蘇先生的院子空了,不如把名字挪過來,讓花知道自己還有個家。”
林小滿望著木牌上重疊的字跡,忽然想起陳爺爺說過,1960年外公從西北回來後,就把蘇先生舊居的門鎖修好了,每逢梔子花開,總會去打掃庭院,就像主人從未離開。
跨年夜,老街的街坊們聚在新家的花園裡守歲。陳爺爺帶來他珍藏的桂花酒,說是用蘇先生當年種的桂花釀的,外公在世時總愛來討兩杯。“你外公喝多了就念叨,”老人抿著酒笑,“說蘇兄釀的酒裡有梔子香,得配著婉卿做的藕才夠味。”
母親端來剛蒸好的糖藕,雪白的藕孔裡嵌著飽滿的蓮子,甜香混著花香漫開來。林小滿咬下一口,忽然嘗到熟悉的味道——和外婆做的一模一樣,和食譜上記的分毫不差。
原來味道也是會傳承的。從蘇先生筆下的“帶蓮子”,到外婆灶上的蒸汽,再到母親手裡的冰糖,一代又一代,把思念熬成了甜。
開春後,林小滿在花園裡立了塊新木牌,正麵刻著“時光花圃”,背麵刻著三行小字:蘇明遠植梔子,趙建國培新苗,後人續芬芳。立牌那天,蘇同事帶著小女兒來了,小姑娘抱著株剛發芽的梔子苗,奶聲奶氣地說:“老師說,花會記得種它的人。”
林小滿蹲下身,指著泥土裡的嫩芽:“不止哦,花還會把故事講給新的人聽。”
清明掃墓時,她帶了兩枝剛開的花,梔子和沙棗並排放在墓碑前。風拂過墓園,花瓣輕輕顫動,像有人在低聲應答。守墓人走過來說:“去年有個上海來的老先生,在這碑前放了本《牡丹亭》,說是他父親一直想還給趙先生的。”
林小滿的心猛地一跳——是蘇明遠的兒子。
回家的路上,她收到蘇同事的消息,說他父親看到木牌的照片哭了:“我爺爺總說,當年托趙先生照顧的不隻是人,還有那些沒說出口的牽掛。”
初夏的陽光落在“時光花圃”的木牌上,竹架上的藤蔓已經開花,白色的梔子和淡黃色的沙棗花擠在一起,像幅流動的畫。林小滿坐在花架下翻那本《上海風俗誌》,忽然發現扉頁夾著張極小的合影——是年輕的蘇明遠和趙建國,坐在軍營的石階上,手裡各舉著半片梔子花,笑得露出白牙。
照片背麵有行鉛筆字,是蘇先生的筆跡:“建國吾弟,花期共守。”
她忽然明白,那些藏在時光裡的秘密,從不是需要隱藏的遺憾,而是該被溫柔晾曬的約定。就像花園裡的花香漫過竹架,漫過木牌,漫過歲月裡的每一個春天,告訴後來的人:有些愛從未走遠,隻是換了種方式,在時光裡生生不息。
晚風穿過花圃,帶來混合著梔子與沙棗的香氣。林小滿輕輕合上書本,仿佛聽見兩個年輕的聲音在風裡相和,一個溫潤如江南春水,一個厚重似西北黃土,卻說著同樣的話:
“花在,我們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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