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羽回到城市的第三日，收到一個匿名包裹。拆開層層棉紙，裡麵是隻粗陶小罐，罐口用紅布紮著，掀開時，一股清冽的酒香混著桃葉的清甜漫出來——正是幽穀老桃樹下那壇封存百年的“和解酒”。罐底壓著張字條，是守穀老人蒼勁的字跡：“酒需共飲，方得圓滿。”
窗外的梧桐葉正簌簌飄落，林羽摩挲著陶罐上細密的冰裂紋，突然想起祖宅神龕後那幅褪色的中堂。畫中是片桃林，落款處模糊的字跡，與信上林郎中的筆鋒如出一轍。他翻出手機裡拍下的桃樹刻字照片，“醫者仁心”四個字的筆畫轉折，竟與畫中桃枝的走向完全吻合，像有人用十年光陰，將初心刻進了筆墨與年輪。
周末清晨，林羽再次驅車前往幽穀。車剛到村口，就見守穀老人站在老槐樹下等他，手裡提著個竹籃，裡麵裝著兩碗糙米飯和一碟醃桃片。“沈家後人從城裡回來了。”老人往穀裡努嘴，炊煙正從幽穀深處的新蓋瓦房裡升起，“說是要在穀裡開個藥植園，就用你尋到的那藥方子，種些解戾氣的草藥。”
穿過晨霧彌漫的梯田，林羽看見那棵老桃樹下，站著個穿白襯衫的姑娘。她正彎腰撫摸新抽的枝條，發尾沾著幾片桃葉，側臉的輪廓在晨光中柔和得像幅水墨畫。聽見腳步聲，姑娘轉過身，手裡捏著半塊玉佩，正是沈家那半朵桃花的另一半。“我叫沈念桃。”她笑著揚了揚玉佩，“奶奶說，這是當年林郎中給我太奶奶的定情物，卻被傳成了搶親的證物。”
陶罐裡的酒倒進粗瓷碗，泛起細密的泡沫。沈念桃說，沈家祠堂的族譜裡，藏著另一封信，是太奶奶臨終前寫的：“林郎入穀，非為爭鬥，實為救我族人。那壇酒，是他備下的喜酒，想等瘟疫平息，便娶我過門。”她指著桃樹軀乾上鼓起的樹瘤，“你看這形狀，像不像個酒壇？他當年就是把藥方藏在這兒，才沒被兩姓族人發現。”
林羽突然明白，為何銅鎖能與樹瘤完美契合。那不是鎖孔，是林郎中特意鑿出的暗格，用來存放給沈家姑娘的藥方與信物。而樹皮上“怨懟皆空”四個字，筆畫裡藏著的桃枝紋路，其實是幅微型地圖，指向穀後崖壁的一個山洞——那裡，或許藏著兩姓爭鬥的真相。
午後的陽光透過桃葉，在地上織出斑駁的光影。三人沿著地圖所示的路徑爬上崖壁，山洞入口被藤蔓遮掩，撥開時，一股陳舊的草藥味撲麵而來。洞壁上鑿著整齊的石架，擺放著十幾個陶罐，裡麵是曬乾的草藥，標簽上的字跡與林郎中的信如出一轍。最深處的石台上，放著本牛皮封麵的醫案，首頁貼著張泛黃的合影：穿長衫的林郎中與梳雙丫髻的沈家姑娘並肩站在桃樹下，兩人手中共握一株桃苗。
“這是宣統元年的照片。”沈念桃撫摸著照片邊緣，醫案裡記載的，全是林郎中在穀中救治村民的記錄，其中大半是沈姓族人，“那年瘟疫最嚴重時，他把自家藥鋪的藥材全運進了穀，自己卻染了病，就死在這山洞裡。”醫案最後一頁，壓著張未寫完的藥方，墨跡暈染，像是落筆時手在顫抖，“他到死都在想著配藥。”
守穀老人突然從陶罐裡捧出一把乾枯的桃種，種子外殼的紋路，與林羽祖宅中堂畫裡的桃核完全一致。“這是林郎中當年留下的，說等桃樹結果，就把種子分給兩姓族人，種滿整個幽穀。”老人將種子撒在桃樹周圍，“你們看，今年春天，這些種子該發芽了。”
夕陽西下時，三人坐在桃樹下分飲和解酒。酒液入喉微辣，回味卻帶著清甜，像百年的恩怨被釀成了甘醇。沈念桃說起藥植園的規劃，要在桃林周圍種滿醫案裡記載的草藥，再蓋間教室，教村裡的孩子認識藥草，也講講林沈兩家的故事。“奶奶說，太奶奶臨終前總念叨，要是當年有人肯聽林郎解釋一句，就不會有後來的爭鬥。”她看向林羽，“現在，我們來替他們把話說完。”
林羽望著崖壁上的山洞，突然決定辭去城裡的工作。他想在穀裡修複那座祖宅，改成間醫案博物館，把林郎中的藥方、沈家姑娘的信、兩姓族人的和解故事，都一一陳列出來。“就叫‘桃香堂’吧。”他說，“讓來的人都知道，這幽穀裡長的不隻是桃樹，還有能解人心結的藥。”
離開幽穀時，月亮又掛上了樹梢，與林羽第一次離開時的月色一模一樣。隻是這次，幽穀深處不再隻有沉寂，沈家瓦房的燈亮著，老桃樹的新葉在月下泛著銀光，崖壁山洞的藤蔓被係成個鬆鬆的結，像在說“隨時歡迎回來”。
車過村口，林羽看見守穀老人正往桃樹上掛紅燈籠。燈籠的光透過新葉，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無數個跳動的星子。他突然想起醫案裡的一句話：“醫者醫病，更需醫心。”或許，林郎中當年種下的不隻是桃樹，更是一顆等待百年、終將破土的和解種子。
後視鏡裡，幽穀漸漸隱入夜色，隻有那棵老桃樹的輪廓越來越清晰，像個沉默的守望者。林羽知道，從這個夜晚開始，幽穀的年輪裡，將不再隻有爭鬥的裂痕，更有桃香漫穀的溫柔——那是百年前未說出口的愛意，是兩姓族人遲來的擁抱，是所有被時光掩埋的善意，終於在這個秋天，長成了最茂盛的模樣。
而那壇和解酒，還剩小半罐，被林羽帶回了祖宅。他想等明年春天，桃種發芽時，再請沈念桃和守穀老人來共飲。那時，新抽的桃苗該高過腳踝了，像無數個新生的希望，在百年的土地上，悄悄紮下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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