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香裡的光陰
劉叔總說他的理發店在呼吸。不是轉椅轉動的吱呀聲,也不是剃刀擦過皮條的唰唰聲,是鏡台邊那瓶1984年的薄荷發油,是抽屜裡壓著的舊理發票,是窗台磚縫裡嵌著的半片斷發。
今年處暑那天,理發店的轉椅突然卡了。鑄鐵底座卡在第三格,像隻停在街角的銅雀。劉叔踩著木凳去修軸承,藍布褂的口袋裡掉出片梧桐葉。“1997年也有這樣的涼風,”他往轉軸裡灌機油,“那時候你父親在裡間燙頭,我蹲在鏡前磨剃刀,轉椅就是這樣吱呀吱呀,像在數落在玻璃櫃上的光斑。”
拆開的椅座裡滾出粒板栗。劉叔捏在指尖搓了搓,忽然笑出聲。說這是我七歲時塞進去的,那天巷口賣炒板栗,我偷偷藏了一把,一把喂了隔壁的老黃狗,一把就塞進了椅座的縫隙。“你說要給轉椅喂點甜的,不然它總把日子轉得乾巴巴。”
我蹲在地上撿螺絲,發現椅腿刻著行小字:1978.9.8。這串數字在鏽跡裡藏了四十多年,像條沉睡的鐵軌。劉叔說這是理發店開張時鑿的,當時鎮上有兩家理發店,他選了離電影院最近的這間。“那時候覺得日子要過得光鮮,連頭發絲都得迎著街燈亮。”
修剃刀的師傅來那天,劉叔翻出個鐵皮盒。裡麵沒有工具,是用紅繩捆著的理發賬,是泛黃的發型圖,是父親去上海學理發帶回的卷發器,邊緣都磨成了圓弧。“這張發型圖是你上小學時剪頭發用的,”他抽出張彩紙,上麵的波浪線洇著水痕,“那時候總在放學後等你來剪頭,轉椅第三格總留著位置,像在等歸巢的鳥兒。”
師傅給剃刀開刃時,牆角的老掛鐘突然“當”地響了一聲。像誰在鏡前清了清嗓子。劉叔的手指頓了頓,摸到鏡台邊緣的凹痕——那是2003年非典時,戴口罩的顧客撞出的印記。“當時以為鏡麵要裂開,”他用指腹摩挲著凹痕,“沒想到蒙塵的是門前的招牌,理發店在暖烘烘的屋裡還能開,就是轉椅的聲音變沉了,像個喝了濃茶的老人。”
轉椅重新轉動時,晚霞正好漫過玻璃窗。劉叔把板栗埋進花盆,說要留著給轉椅當念想。我看著椅麵轉過鏡台映出栗殼光,忽然明白轉椅承載的從來不是顧客。它在載著清晨挑水的剃頭匠,載著午後燙頭的姑娘,載著所有被歲月衝淡的日常片段,然後把它們紡成發香,藏在時光的褶皺裡。
現在理發店的轉椅又開始吱呀作響,比從前更沉穩。有時深夜路過,能看見窗紙上晃動的燈影,像盞守夜的燈籠,光暈輕得能接住飄落的月光。上周我在椅腿發現新的刻痕,是劉叔用鑿子劃的:2024.8.25,小孫子來剃了個寸頭。
原來時光從不是轉走的影子。它是間老理發店,把所有零碎的日子剪成發辮,最後從清潤的發香裡,從劉叔的皺紋裡,從板栗裂開的縫隙裡,滲出些暖融融的東西。是午後四點的陽光,是發油裡的薄荷,是我耳後那道被推子蹭出的淺痕。
理發店的老鏡台總在午後泛著光。紅木台麵被擦得發亮,像塊浸了幾十年發油的琥珀。劉叔說這鏡台見過太多發型,有青年的板寸,有姑娘的麻花辮,有老人的平頭。“你母親年輕時總愛在鏡前梳頭發,”他往發油瓶裡添酒精,“有次把胭脂蹭在鏡沿,說這樣梳頭能沾點喜氣。”
牆角的鐵架上總掛著毛巾。有時是藍的,有時是白的,都是用沸水燙過的。劉叔每天清晨都要晾毛巾,說熱毛巾最能鬆發根。“你奶奶在世時總愛往毛巾上灑花露水,”他抖了抖毛巾,“有次給客人擦臉,客人說這香味能記一輩子。”
上個月暴雨衝垮了後巷的圍牆。劉叔蹲在泥裡撿磚塊時,發現磚縫裡嵌著個銅梳。齒口磨平的桃木梳,梳背刻著朵牡丹。“這是你外婆年輕時落下的,”他用清水洗了洗,“那時候她來燙頭,把梳子藏在磚縫裡,說等頭發留長了再來取,沒想到一藏就是三十年。”
現在每到清晨,理發店就飄起肥皂香。劉叔站在鏡台前磨剃刀,影子被朝陽拉得很長,和老鏡台的影子疊在一起,像幅浸了發油的舊畫。我看著他把磨亮的剃刀掛在皮條上,忽然明白那些舊物件從來不是擺設。轉椅轉著的是光陰,剃刀刮著的是故事,連磚縫裡的銅梳,都在悄悄數著理發店裡的日升月落。
理發店的門檻總在雨天積著水。青石板被踩得發亮,像塊被撫摸了半世紀的玉石。劉叔說這門檻見過太多客人,有背著書包來剪劉海的學生,有穿著西裝來吹頭的新郎。“你小時候總愛在門檻上坐,”他用布擦著門檻,“有次把發膠灑在上麵,卻拍手笑,說門檻抹了發膠,就能梳個漂亮的發型。”
鏡台上的舊瓷碗總泡著皂角。是給客人洗頭用的,泡沫細膩還帶著草木香。劉叔說這是從鄉下采來的,比城裡的洗發水養頭發。“你外公總愛用這皂角洗頭,”他撈起塊皂角,“有次說洗完頭能聽見頭發在唱歌,沙沙沙的像春雨打樹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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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整理閣樓,發現個舊木箱。裡麵裝著些老物件,有父親的卷發鉗,有劉叔的理發剪,有媽媽小時候紮頭發的紅綢帶。“這綢帶是你滿月時係的,”劉叔拿起段紅綢,“第一次給你剪胎發,隻敢用小剪刀慢慢剪,怕傷著你嬌嫩的頭皮。”
如今理發店的生意不如從前,但劉叔依舊每天開門。他說理發店就像個老朋友,隻要亮燈,就有人來坐坐。有時是來刮胡子的老街坊,有時是來拍複古照的年輕人,有時隻是來蹭涼的流浪貓。“發香能提神,”劉叔笑著往發油瓶裡添薄荷,“就像日子再忙,也總得拾掇得精神點。”
理發店裡的舊收音機總在午後響。播放著幾十年前的老歌,有時是《甜蜜蜜》,有時是《光陰的故事》。劉叔說這收音機是1985年買的,當時客人剪頭發時總愛聽。“有次放《外婆的澎湖灣》,”他調了調頻道,“有個老人聽著聽著就哭了,說想起了遠方的家。”
牆角的木架上總擺著個搪瓷杯。裡麵泡著菊花茶,是給客人準備的。誰要是剪頭發久了,喝杯茶歇歇腳。“你阿姨總愛往杯子裡放冰糖,”劉叔端起杯子抿了口,“說剪頭發是個細致活,得慢慢品。”
前幾天有個老顧客來,說要剪個和年輕時一樣的發型。劉叔拿出舊發型圖,慢慢給他剪。剪著剪著,兩人就聊起了過去的事,從糧票聊到手機,從黑白電視聊到智能手機。“時間過得真快,”老顧客看著鏡中的自己,“但在這裡剪頭發,總覺得時間慢了下來。”
劉叔笑了笑,拿起剃刀輕輕刮著。剃刀擦過皮條,發出唰唰的聲響,像在訴說著光陰的故事。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來,落在鏡台上,落在發油瓶上,落在劉叔和老顧客的身上,溫暖而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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