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野
清晨五點，露水還凝在玉米葉尖時，蟬鳴已經在青紗帳裡醞釀出第一縷躁動。我踩著沾濕的草鞋穿過田埂，褲腳掃過瘋長的狗尾草，驚起的螞蚱蹦跳著鑽進大豆叢，葉片上的露珠便順著脈絡滾落，砸在龜裂的土地上洇出細碎的濕痕。
荷塘是最先蘇醒的。荷葉托著銀亮的露水在風裡搖晃，粉白的荷花正緩緩舒展花瓣，露出嫩黃的蓮蓬像綴滿碎鑽的小燈籠。蜻蜓把尾尖點在水麵，漾開的漣漪裡浮著淡紫色的水藻，忽然有錦鯉潑剌剌躍出水麵，帶起的水珠落在荷葉上，便順著圓弧滾進中心的凹陷，聚成一汪顫動的水晶。
玉米地在陽光下舒展著翡翠色的葉片，每片葉子邊緣都泛著健康的淺綠，葉鞘裡裹著的玉米棒正憋足了勁生長，絨毛狀的須子從頂端垂下來，被露水打濕後亮晶晶的，像綴滿了細小的珍珠。田埂邊的牽牛花把紫色的小喇叭吹得震天響，藤蔓順著玉米稈蜿蜒攀爬，每片新葉展開時都帶著清脆的聲響，仿佛能聽見生命拔節的韻律。
菜園子更是熱鬨非凡。黃瓜架上垂著渾身帶刺的嫩果，頂花還沾著晨露；西紅柿把綠瑩瑩的果實藏在葉間，有的已經透出羞赧的粉紅；茄子紫得發亮，在陽光下泛著油光，像被上了一層釉彩。菜畦邊的向日葵仰著金黃的花盤，花瓣上落著幾隻早起的蜜蜂，它們後腿沾滿金粉，鑽進花盤深處時，整朵花都跟著輕輕搖晃。
上午的陽光透過梧桐葉隙篩下來，在林間投下斑駁的光點。鬆鼠抱著鬆果在枝椏間跳躍，蓬鬆的尾巴掃過積滿鬆針的地麵，驚起一群撲棱棱的麻雀。樹下的野菊開得正盛，白色的花瓣沾著細碎的絨毛，引來彩蝶翩翩起舞，它們翅膀上的花紋在陽光下變幻著虹彩，停在花瓣上時，連花蕊都跟著輕輕顫動。
溪水在卵石間叮咚流淌，水麵漂浮著睡蓮的圓葉，紅蜻蜓停在葉梗上，複眼映著粼粼波光。幾個孩子光著腳丫在淺灘摸魚，褲腿卷到膝蓋，小腿上沾著泥點。忽然有人歡呼著舉起一條銀光閃閃的小魚，魚尾巴甩動時濺起的水珠落在陽光下，折射出七色彩虹，引得同伴們紛紛撲進水裡，攪起的渾水很快又被溪流滌蕩乾淨。
正午的稻田蒸騰著青綠的霧氣，稻穗已經開始灌漿，沉甸甸地彎著腰，風過時便掀起層層綠浪。稻草人戴著褪色的草帽站在田中央，衣襟上落滿了麻雀的糞便，卻依舊堅守著崗位。遠處的打穀場曬著新割的麥子，金黃的麥粒在竹匾裡攤成薄薄一層，陽光曬得它們發出乾燥的脆響，偶爾有雞群跑過來啄食，被看場人揮著竹竿趕開，撲騰著翅膀飛進旁邊的豆田。
果園裡的桃樹正掛滿青澀的果實，枝頭還綴著未落的花瓣，粉紅與翠綠在陽光下相映成趣。果農背著噴霧器穿行在果樹間，農藥的氣味混著桃葉的清香在空氣中彌漫。蜜蜂嗡嗡地穿梭在花叢中，它們的翅膀每秒鐘振動三百多次，把花粉從這朵花帶到那朵花，讓每顆果實都能汲取充足的養分。
午後的雷陣雨說來就來。烏雲像被打翻的墨汁在天邊迅速暈染，風卷著樹葉在院子裡打著旋兒，蟬鳴突然噤聲，天地間隻剩下風聲呼嘯。豆大的雨點砸在曬穀場上，濺起無數金黃的塵埃，很快就連成白茫茫的雨幕。屋簷下的燕子低低掠過，翅膀幾乎要擦過積水的地麵，它們忙著捕捉被雨水打濕的飛蟲，在雨簾中劃出優美的弧線。
雨停後，彩虹斜掛在天邊，像座七彩的拱橋。田埂上的蘑菇齊刷刷鑽出地麵，白色的菌蓋還沾著泥點。蚯蚓從濕潤的泥土裡探出頭來，在地麵留下彎彎曲曲的痕跡。孩子們舉著竹籃來采蘑菇，褲腳沾滿泥漿也毫不在意，忽然有人發現樹洞裡藏著一窩野雞蛋，淡褐色的蛋殼上沾著柔軟的絨毛，引得大家圍著看了半天，才戀戀不舍地繼續前行。
傍晚的荷塘最是熱鬨。青蛙跳進水裡的撲通聲此起彼伏，它們鼓著雪白的肚皮蹲在荷葉上，“呱呱”的叫聲在水麵上蕩開圈圈漣漪。螢火蟲提著燈籠從草叢裡飛出來，忽明忽暗的光芒像撒落在夜空中的星星。釣蝦人支起馬紮坐在塘邊，手電筒的光柱在水麵遊移，忽然停在某處，長柄網兜便悄無聲息地沉入水中，再提起來時，網底已經蹦跳著幾隻青灰色的大蝦。
曬場上的麥子已經曬乾，村民們扛著木鍁把麥粒歸攏成小山，揚起的麥糠在夕陽下飛舞，像金色的霧靄。脫粒機轟鳴著吐出麥秸，孩子們在麥秸堆上打滾，身上沾滿細碎的麥芒，卻笑得比陽光還要燦爛。大人們把麥粒裝進麻袋，沉甸甸的袋子在肩膀上晃悠，汗珠順著黝黑的脊梁滾落，滴在滾燙的地麵上，瞬間就被吸得無影無蹤。
夜晚的玉米地散發著甜絲絲的氣息，葉片在月光下泛著銀白的光澤。蟋蟀在壟溝裡拉著小提琴，紡織娘的歌聲清越嘹亮，還有不知名的小蟲在草叢中哼哼唧唧，組成一曲熱鬨的田園交響曲。守夜人的窩棚裡透出昏黃的燈光，馬燈的光暈在黑暗中搖曳，偶爾傳出幾聲咳嗽，很快又被蟲鳴淹沒。
當第一縷晨曦再次染亮東方，向日葵已經齊刷刷地轉向太陽，露珠在花瓣上滾動，折射出萬千光芒。荷塘裡的荷花又綻開了幾朵，蓮蓬飽滿得快要裂開。田埂上的牽牛花依舊吹著小喇叭，仿佛整個夏天的生機，都在這永不疲倦的綻放中，向著無限的遠方綿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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