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音圖譜
老槐樹的影子在曬穀場上挪過三指寬時,村西頭的碾盤便開始發出沉悶的哼唧。王老漢推著青石碾子轉圈圈,穀物在石槽裡簌簌作響,混著他含混的咳嗽聲,在蟬鳴織成的網眼裡鑽來鑽去。這些散落的聲響像珠子,被炊煙串成線,在村莊上空繞出柔軟的結。
黎明總是被露水打濕的。雞叫頭遍時,張嬸的竹掃帚已經在院壩上畫出沙沙的軌跡,驚飛了簷下打盹的麻雀。她掃過門檻的動作格外輕,怕吵醒還在酣睡的孫子,掃帚毛蹭過青石板的聲音,像春蠶在啃食桑葉。村東的水井軲轆隨後吱呀轉動,木桶撞擊井壁的空響,在薄霧裡蕩開層層漣漪。李叔挑著水走過曬穀場,水桶晃出的水聲與木扁擔的咯吱聲,譜成了清晨最清亮的調子。有次我起得格外早,撞見啞叔在菜園裡澆菜,水壺的水流在菜葉上漫開,竟比任何語言都更能說清晨曦的溫柔。
正午的村莊浸在黏稠的熱浪裡。鐵匠鋪的風箱呼哧呼哧喘著氣,鐵錘砸在鐵砧上的叮當聲,把陽光都震得發顫。王鐵匠赤著膊,汗珠砸在燒紅的鐵塊上,滋啦一聲化作白霧,混著淬火時的嘶鳴,在巷子裡飄出老遠。學堂的下課鈴突然炸響,孩子們的歡笑聲立刻漫過曬穀場,驚得趴在草垛上的老黃狗豎起耳朵。二丫媽在院門口扯著嗓子喊娃回家吃飯,聲音穿過兩堵土牆,在隔壁李家的煙囪裡打了個轉,才慢悠悠飄進學堂。我總愛蹲在鐵匠鋪門口,看火星在王鐵匠的肱二頭肌上炸開,聽他打鐵時哼的不成調的曲子,那些滾燙的節奏裡,藏著日子最本真的力量。
暮色是被晚歸的牛蹄踩出來的。放牛人甩著響鞭,鞭梢劃破空氣的脆響,驚得歸巢的燕子斜著掠過屋頂。牛鈴在田埂上叮咚作響,與牧童嘴裡的笛音纏在一起,在炊煙裡慢慢發酵。張大爺的收音機總在這時響起,評書裡的刀光劍影混著滋滋的雜音,從窗欞裡鑽出來,引得蹲在牆根下吃飯的漢子們伸長脖子。有次暴雨突至,我躲在磨坊的屋簷下,聽石磨轉動的隆隆聲與雨聲較勁,看磨坊師傅用袖子抹掉臉上的麵粉,突然覺得那些嘈雜的聲響,早把彼此的命運磨成了同一種質地。
冬日的雪落得靜悄悄的。隻有柴火在灶膛裡劈啪作響,偶爾爆出的火星,映得灶台邊納鞋底的婦人眉眼發亮。北風穿過窗欞的縫隙,發出嗚嗚的哨音,與炕頭搖籃裡嬰兒的囈語,組成最安穩的催眠曲。村部的廣播喇叭被凍得發啞,卻依然準時響起,播音員帶著鼻音的通知聲,在雪地裡滾出老遠,驚起幾棵老樹上的積雪。我見過最動人的聲響,是除夕夜裡各家的鞭炮聲,那些炸裂的脆響在山穀裡撞來撞去,把團圓的喜悅送到每扇緊閉的門後。
去年清明回鄉,發現鐵匠鋪改成了便利店,電子喇叭不知疲倦地重複著促銷廣告。學堂的銅鈴換成了電鈴,響起來短促而生硬,再也蕩不出悠長的餘韻。隻有啞叔還在菜園裡澆菜,水壺的水流聲依舊溫柔,隻是他的背更駝了,像被歲月壓彎的扁擔。
站在老槐樹下,我忽然想念那些被機器聲淹沒的鄉音。想念碾盤的沉悶、鐵匠鋪的鏗鏘、牛鈴的清脆,想念那些帶著體溫的聲響,如何把日子織成溫暖的棉絮。或許鄉音從未真正消失,它們隻是鑽進了記憶的縫隙,在某個飄著細雨的午後,突然從心底的褶皺裡鑽出來,帶著泥土的芬芳,輕輕叩響思念的門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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