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亞的寒風,像遊蕩在冰原上的狼,在克拉斯諾亞爾斯克郊外廢棄的“十月工人”隧道入口處淒厲地嗥叫。風卷起陳年的煤灰和鐵鏽粉末,抽打在謝爾蓋·伊萬諾夫布滿凍瘡的臉上。他吐出一口白氣,在昏黃的手電光下凝成短暫鬼影,又迅速被黑暗吞噬。空氣裡彌漫著鐵軌下陳年枕木朽爛的甜腥、混合著某種動物巢穴的騷臭。謝爾蓋舔了舔乾裂的下唇,嘗到一股金屬和絕望的味道。他腳下踩著的,是凍得梆硬的泥地,上麵胡亂丟著幾個空伏特加瓶,瓶口結著渾濁的冰淩,像垂死生物的眼睛。
他本該在嶽父家溫暖油膩的廚房裡,喝著熱茶,忍受嶽母關於“正經工作”的嘮叨。而不是在這片被上帝遺棄的冰冷鋼鐵墳墓裡,守著一台嗡嗡作響的攝像機,試圖捕捉一個隻存在於醉鬼囈語和孩童噩夢中的東西——窺視者瓦夏。
一切始於嶽父家地下室的黴斑深處。那裡堆滿了破家具、舊軍大衣和一摞落滿灰塵的vhs錄像帶。標簽潦草地寫著“柳德米拉·b紀錄片項目廢棄隧道現象研究”。柳德米拉,謝爾蓋聽說過這個名字,十年前克拉斯諾亞爾斯克大學新聞係那個才華橫溢又特立獨行的女生,後來像水汽一樣蒸發了,隻留下些神經質的低語。好奇心像一隻冰冷的手攫住了他。他把錄像帶塞進那台同樣布滿灰塵的老式錄像機。
屏幕閃爍,雪花跳動,然後穩定下來。畫麵是手持拍攝的,晃動得厲害。鏡頭對準的,正是謝爾蓋此刻站立的隧道入口。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帶著學生項目特有的刻意嚴肅,卻又掩不住一絲興奮的顫抖,從劣質揚聲器裡傳出來:
“……‘十月工人’隧道,西伯利亞大鐵路的舊傷疤。本地傳說聲稱,如果你在午夜時分,凝視這黑暗的入口整整一小時,一秒鐘也不能眨眼……那麼,瓦夏就會出現。”鏡頭推近,那拱形的入口如同巨獸貪婪的咽喉。“它不會出現在你視線的中心,隻存在於你視野的邊緣,那模糊的、你無法真正看清的角落。一旦你轉動眼球試圖捕捉它……它就消失了。如果你真的完成了這非人的凝視,看到了瓦夏……傳說,你就永遠無法擺脫它。每一次眨眼,它……它就朝你靠近一點。直到……”女孩的聲音在這裡微妙地停頓了一下,吸了口氣,“……直到它和你臉貼著臉。”
畫麵切到另一個場景,似乎是在大學裡。一個麵色蒼白、眼袋深重的男生坐在椅子上,對麵架著攝像機。柳德米拉的聲音在畫外:“安東·彼得羅夫,我們學校公認的‘不眨眼之王’。”男生勉強笑了笑,眼神卻飄忽不定。計時開始。屏幕角落跳動著紅色的數字。前幾分鐘,安東還能保持不動。但很快,他的眼球開始不受控製地微微震顫,眼皮劇烈地抽搐。汗水從他額角滲出。十分鐘剛過,他突然猛地向後一仰,像是被無形的拳頭擊中,大口喘著粗氣,雙手捂住了眼睛。
“不行……不行!”安東的聲音帶著哭腔,從指縫裡漏出來,“不隻是眼睛……受不了!裡麵……隧道深處!我感覺……感覺有東西在盯著我!就在那黑暗裡!”他的身體篩糠般抖動著。
鏡頭切回隧道口。兩台攝像機架在三角架上,如同兩個沉默的哨兵。一台對準隧道深處那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另一台則拍攝著安東忙碌的身影——檢查連接線,擦拭鏡頭,焦躁地踱步。柳德米拉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人力無法企及……我們讓機器代替眼睛。讓鏡頭替我們凝視。”屏幕右上角的時間數字在沉默中瘋狂跳動。一個多小時過去了。隧道口的畫麵死寂一片,隻有偶爾被風吹動的雜草。安東的身影在第二台攝像機的畫麵裡,也從最初的緊張踱步,變成了泄氣地坐在地上,抱著膝蓋。
“廢物。”謝爾蓋當時在嶽父家陰暗的地下室裡低聲咒罵,灌了一大口伏特加,劣質的酒精燒灼著他的喉嚨。他幾乎要快進。
但柳德米拉顯然沒有放棄。畫麵切換到她淩亂的宿舍房間。她反複播放著那段長達一小時的空洞隧道錄像。突然,畫麵暫停了。柳德米拉的手指鏡頭拍到她的手指在顫抖)指向屏幕下方靠近鐵軌的地方。謝爾蓋湊近錄像機那模糊的屏幕。就在時間碼跳到整整一小時零分零秒的那一刻,在布滿碎石和煤渣的地麵上,一個……東西……浮現了出來。它沒有清晰的輪廓,更像一團粘稠、歪斜的陰影,似乎是由地麵本身的汙垢和黑暗凝聚而成,帶著一種非人的、令人作嘔的扭曲感。它就那麼憑空“生長”在那裡,緊貼著鐵軌的陰影。瓦夏。它隻存在於屏幕的邊緣,當你試圖定睛去看時,它仿佛融入了背景的噪點,但又確鑿無疑地存在著,帶著一種冰冷的惡意。
謝爾蓋的心臟在那一刻像被一隻冰手攥緊,隨即又被一股滾燙的狂喜淹沒。沒有特效痕跡!以他混跡在本地電視台剪輯室打雜的經驗,他敢用伏特加發誓!這原始的、粗糙的素材,正是他夢寐以求的——通往名聲、金錢,逃離這該死西伯利亞小城的門票!他興奮地搓著手,伏特加瓶滾落在地毯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汙漬。他立刻嘗試聯係柳德米拉,電話那頭隻有空洞的忙音。失蹤了?無所謂!這些原始素材就是無主寶藏!他謝爾蓋·伊萬諾夫,將是那個揭開真相、震驚世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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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滿懷激情地將錄像中瓦夏出現的片段精心剪輯出來,附上他激動得語無倫次的說明文字,發給了市電視台的紀錄片主管、莫斯科來的獨立製片人、甚至一個以挖掘奇聞異事著稱的網絡博主。回複如同西伯利亞的凍雨,冰冷而一致。電視台主管:“謝廖沙,創意不錯,但特效太假了,五毛錢水平。”獨立製片人:“有趣的都市傳說演繹,演員找得挺有‘特色’。”網絡博主最直接:“哥們兒,想紅想瘋了吧?喝多了假酒?”屏幕的光映在謝爾蓋因憤怒而扭曲的臉上,像一張猙獰的麵具。嫉妒!一定是赤裸裸的嫉妒!他們害怕他撼動他們那無聊的王國!
憤怒催生孤勇。他拿出幾乎所有的積蓄——包括原本打算換掉那輛破拉達的錢——雇了一個小型攝製組:一個胡子拉碴、眼神混濁的攝影師瓦西裡,一個總在嚼口香糖、對什麼都漠不關心的錄音師娜塔莎。他帶著他們重返嶽父家地下室,播放柳德米拉接下來的錄像帶,作為“證據”和“指導”。
錄像帶裡,柳德米拉和安東顯然也遭遇了同樣的“不信”。大學導師不耐煩地揮手:“柳達,把精力放在正事上!”同學們竊笑:“安東是不是又嗑藥了?”但柳德米拉的聲音在錄像帶裡透出一種越來越深的寒意:“他們不信……但自從第一次拍到它……瓦夏……它就在每一盤帶子裡出現了。”畫麵快速切換著不同時間、不同角度拍攝的隧道口錄像片段。每一次,在畫麵的邊緣——鐵軌枕木的縫隙、隧道拱頂剝落水泥的陰影裡、甚至鏡頭眩光造成的詭異光斑中——都隱約可見那團扭曲、移動的汙穢陰影。它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位置越來越靠近攝像機……或者說,越來越靠近攝像機後麵的人。
“每一次開關機器……就像一次眨眼……”安東的聲音在錄像帶裡響起,帶著一種病態的亢奮。畫麵切換到一個廢棄的工廠空地。安東架設著攝像機,鏡頭對準空地中央。然後,他開始瘋狂地重複一個動作:按下錄製鍵,幾秒鐘後關閉,再立刻打開,再關閉……如此循環往複。錄像帶裡,安東的臉在攝像機的紅外輔助燈下顯得慘綠而狂熱。而每一次攝像機重啟後的畫麵裡,空地中央那團模糊、畸形的陰影——瓦夏——都肉眼可見地向前移動了一大截!從最初空地邊緣模糊的一團,到距離攝像機幾步之遙,再到……幾乎貼上了鏡頭!安東在畫麵外發出一種介於狂笑和嗚咽之間的聲音:“看見了嗎?柳達!看見了嗎?它過來了!它真的過來了!每一次‘眨眼’……它就靠近一點!”
錄像帶裡的柳德米拉倒吸一口冷氣,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安東!停下!看在上帝的份上,停下!”但安東置若罔聞,繼續瘋狂地開關著攝像機。瓦夏的陰影在每一次重啟的畫麵中,都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必然性,向前躍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龐大,那非人的扭曲感幾乎要撐破屏幕。
“這就是證明!鐵證!”謝爾蓋在陰暗的地下室裡猛地站起來,激動地指著屏幕,唾沫星子幾乎噴到瓦西裡和娜塔莎臉上,“機器不會說謊!看見了嗎?它過來了!它真的存在!”他揮舞著雙臂,像在指揮一場無形的勝利慶典。
瓦西裡盯著屏幕,眉頭緊鎖,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攝影機冰冷的金屬外殼。娜塔莎吹破了一個巨大的泡泡,“啪”一聲輕響,在寂靜的地下室裡顯得格外刺耳。她嚼著口香糖,慢悠悠地說:“謝爾蓋……特效做得不錯,雖然有點……嗯,複古?這‘瓦夏’看著像一團會動的爛泥巴。還有那安東,演瘋子挺賣力啊,哪找的演員?”
一股熱血猛地衝上謝爾蓋的頭頂,眼前陣陣發黑。他抓起手邊一個空伏特加瓶,狠狠砸在積滿灰塵的水泥地上。“砰!”玻璃碎片四濺。瓦西裡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娜塔莎也停止了咀嚼,漠然的眼神裡終於有了一絲警惕。
“演員?!特效?!”謝爾蓋的聲音嘶啞,如同砂紙摩擦鐵鏽,“你們這些瞎了眼的蠢貨!跟外麵那些人一樣!這是真的!是真的!”他胸膛劇烈起伏,像一台快要爆缸的老舊引擎。
瓦西裡沉默了幾秒,渾濁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審視著謝爾蓋狂怒的臉。“謝爾蓋,”他的聲音低沉而緩慢,帶著西伯利亞人特有的、看透世事般的冷靜,“你是不是……對我們隱瞞了什麼?關於那個柳德米拉……還有安東?他們後來……到底怎麼了?”
謝爾蓋臉上的狂怒瞬間凝固了,如同被潑了一盆冰水。他張了張嘴,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音。嶽父地下室角落裡那幾盤沒有標簽、被他刻意壓在最底下的錄像帶,像冰冷的墓碑浮現在腦海。他猛地彆過頭,避開了瓦西裡探究的目光,隻留給兩人一個劇烈顫抖的、沉默的背影。
錄像帶裡,柳德米拉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最原始的恐懼:“安東……安東不接電話了。自從那個該死的‘開關實驗’之後……他就變得……很怪。”鏡頭劇烈晃動,是柳德米拉在奔跑,穿過熟悉的樓道。她用力拍打一扇公寓門:“安東!安東!開門!是我!”無人應答。她掏出備用鑰匙,顫抖著插進鎖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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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開了。一股濃烈的、混雜著汗餿味、尿騷味和一種難以形容的、類似鐵鏽又似腐肉的甜腥氣味撲麵而來,幾乎透過錄像帶的年代屏障鑽入謝爾蓋的鼻腔。公寓裡一片狼藉。安東癱坐在客廳地板的中央,背對著門。他的頭發油膩板結,身上隻穿了一件肮臟的背心,整個人像一具被抽掉骨頭的皮囊。地上散落著空酒瓶、吃剩的罐頭和揉成一團的紙。
“安東?”柳德米拉的聲音抖得厲害。
安東極其緩慢地、如同生鏽的機器般,轉動了一下脖子。鏡頭捕捉到他的側臉。那已經不是謝爾蓋在之前錄像裡看到的那個雖然蒼白但亢奮的年輕人了。這張臉像被吸乾了所有生氣,眼窩深陷得如同骷髏,皮膚蠟黃鬆弛,嘴唇乾裂起皮,布滿血絲的眼睛裡隻有一片死寂的虛無,仿佛凝視著宇宙儘頭的深淵。他扯動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柳……達……”他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我太……蠢了。以為它……隻活在鏡頭裡……活在那些該死的電路和磁粉裡……”他的眼神空洞地掃過房間角落一台蓋著布的攝像機,“我把它……鎖在地下儲藏室……上了兩道鎖……鐵的……”
他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蠟黃的臉上泛起一種病態的潮紅,死寂的眼中爆發出最後一絲駭人的光亮。“可它……它回來了!就在……臥室!它……在錄像!它在拍!它在拍我!”他猛地指向臥室門,手指像枯枝般顫抖,“它拍到了!拍到了它自己!它就在那裡!在角落裡……看著我!它一直在……靠近!每一次……每一次黑暗……就是一次眨眼!”他發出一陣劇烈又空洞的咳嗽,身體蜷縮起來。
“彆說了,安東!我們離開這!去找醫生!”柳德米拉帶著哭腔喊道。
安東猛地抬起頭,那雙死寂的眼睛死死盯住鏡頭或者說,鏡頭後的柳德米拉),嘴角扭曲成一個極其詭異的弧度,混合著絕望和一種瘋狂的決絕。“走?晚了,柳達……太晚了。它……已經盯上你了。感覺到了嗎?就在……你的眼角……餘光裡?”他聲音低沉下去,如同耳語,卻帶著刺骨的寒意,“彆管我了……過幾天……來給我收屍就行。我……我會拍下來……拍下它……帶走我的過程。偉大的……紀錄片……不是嗎?”他神經質地咯咯笑起來,那笑聲像碎玻璃刮擦著耳膜。“記住……柳達……小心……你的影子……還有……你的……每一次……眨眼……”他不再看柳德米拉,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過身,像一尊融化的蠟像,重新麵向公寓深處那片更濃重的黑暗。錄像帶畫麵劇烈晃動,伴隨著柳德米拉驚恐的抽泣和慌亂的腳步聲,畫麵最終陷入一片黑暗的雪花點。幾天後,安東·彼得羅夫被發現死在自己公寓裡。官方報告含糊其辭,語焉不詳,但發現屍體的鄰居在後來醉醺醺的閒談中透露,那景象,絕非任何人類之手所能造就。
謝爾蓋把心一橫,將錄像帶裡瓦夏最清晰出現的幾段,包括安東在空地那瘋狂的“開關實驗”片段,上傳到了本地最大的城市論壇和幾個獵奇視頻網站。標題聳動:“克市驚現超自然實體‘窺視者瓦夏’!鐵證如山!”
回應如潮水般湧來,瞬間將他淹沒。然而,那並非他期待的驚歎與恐懼,而是洶湧的、粘稠的、充滿惡意的嘲笑和謾罵。
“特效感人!五毛不能再多!”
“這坨會動的翔就是瓦夏?樓主嗑藥嗑出幻覺了吧?”
“想紅想瘋了?建議去六院精神病院)看看!”
“又是哪個傻x在炒作?有這功夫不如去掃掃大街!”
每一條評論都像一把淬毒的冰錐,狠狠紮進謝爾蓋的眼睛,紮進他膨脹的夢想。那些冰冷的文字在屏幕上扭曲、蠕動,仿佛化作了瓦夏那汙穢的影子,從屏幕邊緣爬出來,鑽進他的腦子。他蜷縮在電腦前,房間裡隻有屏幕的冷光和伏特加瓶散發的濃烈酒精氣味。窗外,克拉斯諾亞爾斯克鉛灰色的天空壓得極低,一如他心中沉到穀底的絕望。完了。一切都完了。伏特加灼燒著喉嚨,卻暖不了半分凍僵的心臟。他砸了鍵盤,把剩下的錄像帶胡亂塞回紙箱,踢進床底最深的角落。去他媽的瓦夏!去他媽的電影夢!就讓這該死的傳說和那團爛泥一起爛在隧道裡吧!
一周。整整一周,謝爾蓋像一具行屍走肉。他麻木地嚼著冷麵包,喝著劣質酒,試圖用酒精的火焰燒掉腦海中那團揮之不去的、粘稠的陰影。嶽母刻薄的嘮叨變成了遙遠的背景噪音。然而,就在第七天的深夜,當城市沉入最深的死寂,隻有窗外寒風嗚咽時,他放在床頭櫃上的那隻破舊手機,屏幕突然幽幽地亮了起來。
沒有鈴聲,隻有那點慘白的光,在黑暗中如同鬼火。
謝爾蓋猛地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睛。他像被無形的線扯動,僵硬地伸手抓過手機。冰冷的塑料外殼硌著他的掌心。屏幕上顯示著一條新短信,發信人赫然是他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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