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鐘聲,像一口滾燙的油鍋,在伊戈爾·彼得羅維奇的耳膜裡猛地炸開。他瞬間驚醒,仿佛從溺斃的深海中被人粗暴地拖拽出來。意識混沌粘稠,唯有一個壓倒性的感官清晰得如同燒紅的鐵釺——熱。是那種黏膩的、窒息的、仿佛整個人被塞進巨大動物內臟裡緩慢蒸煮的熱。汗水不是滲出,而是如同無數條冰冷滑膩的蠕蟲,爭先恐後地從他每一個毛孔裡鑽爬出來,在皮膚上肆意蜿蜒流淌。
黑暗。不,不是純粹的黑暗。燈還亮著。他睡前插上的那台老舊風扇,此刻死寂無聲,扇葉僵直地停在原地,像一個被抽走了靈魂的金屬標本。渾濁的光線無力地穿透空氣裡懸浮的塵埃,勾勒出小屋簡陋家具的輪廓,非但不能帶來任何安慰,反而像一層肮臟的、令人窒息的裹屍布,緊緊蒙在周圍。空氣凝滯不動,沉重得如同吸飽了水的羊毛毯子,每一次呼吸都成了肺部與這厚重毯子之間絕望的撕扯。
他艱難地挪動了一下身體,身下的床單立刻發出一種令人牙酸的、類似油脂煎烤的細微“滋啦”聲。這聲音讓他頭皮瞬間炸開。太燙了!這感覺不是普通的悶熱,而是仿佛身下墊著的不是棉布床單,而是剛從煉鋼爐裡拖出來、尚未完全冷卻的鋼板!每一寸接觸床鋪的皮膚都在尖叫,都在被這詭異的灼熱無情地煎烤。他猛地抬起沉重的頭顱,枕頭上接觸臉頰的那一小片區域卻傳來一陣突兀的、幾乎帶著惡意的冰涼。這冰與火的驟然分割線如此鋒利,如此不合常理,像一把冰冷的剃刀沿著他的脊椎一路割了下去。
“嗡……”的一聲,並非來自現實,而是源於他顱骨深處某個幽暗的角落。大舅瓦西裡那張被劣質伏特加和嚴酷西伯利亞寒風雕琢得溝壑縱橫的臉,帶著濃重的煙草和腐朽的氣息,猛地浮現在他混亂的腦海深處。記憶裡那嘶啞、如同礫石摩擦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穿透了歲月的迷霧,在他滾燙的耳蝸裡轟然回響:
“小子,記住了!夜裡睡覺點著燈?那跟把自己掛到午夜的大海上當燈塔沒兩樣!亮光穿透黑暗的海水,會引來那些在深淵裡遊蕩的、饑腸轆轆的玩意兒…它們順著光爬上來,悄無聲息,然後…嘿嘿…”瓦西裡渾濁的眼睛裡閃爍著一種混合著恐懼和病態興奮的光芒,“它們就盤踞在你床底下,鑽進你的被窩裡,吸你的熱氣,啃你的骨頭…用你暖身子!”
“邪祟……”伊戈爾乾裂的嘴唇無聲地翕動,吐出這個冰冷粘稠的詞。一股混雜著硫磺和焦糊鐵鏽味的寒意,並非來自外界,而是從他五臟六腑的縫隙裡驟然滲出,瞬間凍結了他的血液。不!不能是那個!他拒絕相信。一定是這該死的卡累利阿反常的夏天!一定是那台破風扇臨死前最後散發的餘熱!他必須找到證據,證明這隻是該死的物理現象!
他幾乎是滾下床的,滾燙的床單粘了一下他的皮膚,留下一片火辣辣的疼。赤腳踩在粗糙的木地板上,一股踏實而冰涼的觸感立刻從腳底蔓延上來,舒服得讓他幾乎呻吟出來。牆壁,他用滾燙的手掌急切地按上去,粗糙的木質表麵帶著夜晚特有的沁涼。地板,再摸,依舊冰冷。隻有那張該死的床!那片他剛剛逃離的凹陷區域,像地獄廚房裡一塊燒紅的鐵板,兀自散發著令人絕望的、有形的熱浪。物理定律在這裡被粗暴地撕裂了,熱量被某種看不見的惡意精準地囚禁在那方寸之間,隻為他一人而設的煎鍋。
這個認知像一根燒紅的鐵釺,狠狠捅進了他的心臟。心臟在滾燙的胸腔裡瘋狂擂動,每一次泵出的血液都像是沸騰的鉛液,灼燒著脆弱的血管。空氣瞬間變得稀薄,仿佛整個小屋的空氣都被那張床吸走了。他踉蹌著撲向廚房的水槽,喉嚨裡發出類似破風箱般的“嗬嗬”聲,抓起水杯,貪婪地、粗暴地灌下三大杯冰涼刺骨的自來水。水流衝刷著食道,帶來短暫的清明,但身體內部的燥熱,那源自骨髓深處的、要把每一滴水分都蒸騰出去的火焰,卻絲毫未減。皮膚下的血液在咆哮,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著要撕裂這層滾燙的束縛,要跳進冰封的拉多加湖,哪怕立刻凍僵!
“熱…燒死我了…”他嘶啞地低吼,跌跌撞撞撲向牆角的窗式空調。手指顫抖著摸索到開關,狠狠按下去。壓縮機發出一陣瀕死般的、令人心悸的呻吟,嘎吱作響,艱難地啟動起來,吹出微弱的氣流。他把旋鈕擰到最低,風量調到最大。冰冷的空氣流像微弱的絲線拂過他的皮膚,帶來瞬間的麻痹感,但皮膚之下,那地獄的熔爐依舊在熊熊燃燒。這機器的掙紮毫無意義,杯水車薪。他絕望地撕扯著自己汗濕的背心,布料發出撕裂的呻吟,隻想把這層無用的皮囊徹底剝掉!
“磁場…極寒…滾熱…”他混亂的腦海裡閃過手機屏幕上那些深夜論壇裡跳出來的詭異字眼,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後一根稻草。屏幕幽藍的光映著他扭曲、布滿汗珠的臉,像一張來自地獄的麵具。“黑狗血…純黑的…驅邪…破煞…”他神經質地念叨著。這荒誕不經的“知識”此刻卻成了唯一的燈塔。黑狗?在這鬼影子都見不到一個的卡累利阿密林深處,在這死寂的午夜?上哪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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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望像冰冷的蛛網纏繞上來。就在這時,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猛地釘在冰箱門上。一張皺巴巴的便簽紙,被一枚廉價的卡通磁鐵固定在那裡。紙上潦草地寫著一個名字和一串數字——謝爾蓋·沃爾科夫。那個欠了他整整三個月薪水、電話永遠關機、像一滴水蒸發在彼得堡人海裡的混蛋!一股混雜著長久積怨和此刻絕望的熾熱怒火猛地竄上腦門。
“狗!借錢不還的狗!也是狗!”一個瘋狂、帶著血腥味的念頭在他沸騰的腦子裡炸開。他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幾乎是撲到桌邊,抓起一支粗黑的馬克筆,在那張寫著沃爾科夫名字的便簽上,用儘全身力氣,狠狠畫了一個扭曲的、充滿原始惡意的叉!這還不夠!他記得論壇裡某個神棍帖子上有個簡陋的、據說能象征“黑狗鎮煞”的潦草圖樣,像一隻三隻眼的畸形犬頭。他憑著模糊的印象,在那血紅的叉旁邊,顫抖著勾勒出那個醜陋的符號。每一筆都帶著刻骨的恨意和孤注一擲的瘋狂。
“喏!黑狗!鎮死你!”他嘶聲咒罵著,不知是對那遠在天邊的沃爾科夫,還是對此刻可能正盤踞在他床上的無形之物。他捏著這張承載了他全部詛咒的紙片,跌跌撞撞衝回臥室,看也不看,狠狠一巴掌將它拍在那片依舊散發著詭異高溫的床鋪正中央!紙片粘了一下,然後服帖地貼在了滾燙的床單上,那個醜陋的符號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猙獰。
做完這一切,一股巨大的、虛脫般的疲憊感瞬間淹沒了他。身體裡的火焰似乎被這瘋狂舉動暫時壓製下去一絲,或者僅僅是精神上的強弩之末?他癱倒在床鋪邊緣,那灼熱依舊存在,但意識卻像墜入粘稠的瀝青,不受控製地向下沉淪、滑落……
黑暗並非純然。他懸浮著,或者說,被死死固定著。身體被無形之力壓成一片薄薄的、僵硬的金屬片。身下,是呼呼作響、舔舐上來的幽藍色火焰,冰冷與灼熱的怪異混合體。上方,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一個穿著漆黑如深淵般長袍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坐在他上方,如同坐在一張無形的王座上。那身影沒有麵孔,隻有一片旋轉的、吸光的虛無。伊戈爾感覺自己就是一塊鐵板上的肉。那黑影伸出一隻同樣漆黑、帶著某種非人光澤的手,抓過一把猩紅的粉末——是辣椒麵,那刺鼻的、令人窒息的氣味是如此真實!粉末如血雨般洋洋灑灑落下,粘在他無形的“身體”上。緊接著,一種無法形容的、直達靈魂深處的灼痛猛地爆發!不是火焰的燒灼,而是億萬根燒紅的鋼針同時刺穿他的每一寸“存在”!他猛地吸進一口滾燙的空氣,肺葉仿佛瞬間被點著,喉嚨裡爆發出無聲的、撕裂一切的呐喊……
“嗷!!!”
淒厲的慘嚎刺破小屋的死寂。伊戈爾像被高壓電擊中,身體猛地從床上彈起,又重重摔回那片依舊滾燙的“鐵板”上。真實的灼痛和夢境中那億萬鋼針的酷刑瞬間重疊,幾乎讓他精神崩潰。汗水如同小溪般在他慘白的臉上奔流,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撞擊,每一次搏動都帶來瀕死的窒息感。那黑衣人的虛無麵孔和撒下辣椒麵的動作,在眼前瘋狂閃爍,清晰得令人發狂。這床!這該死的、被詛咒的床!一刻也不能再待了!
他連滾帶爬地摔下床,手腳並用地衝向狹小的衛生間。冰冷的瓷磚地麵刺激著他的腳心,帶來一絲活著的實感。他撲到水槽前,擰開水龍頭開到最大。嘩啦啦的水聲在死寂中如同驚雷。他掬起冰冷刺骨的自來水,發瘋般地潑在自己滾燙的臉上、頭上。水流衝刷著汗水和恐懼,帶來片刻的、麻木的清明。
冰冷的水珠沿著下巴滴落,砸在瓷磚上,發出清脆的響聲。他雙手撐在水槽邊緣,大口喘著粗氣,看著鏡子裡那張濕漉漉、慘白扭曲、眼窩深陷如鬼魅的臉。一絲遲來的、被極度羞辱的憤怒,如同地底的岩漿,開始在他冰冷麻木的胸腔裡緩慢翻湧、積聚。
“我的床…”他盯著鏡中自己充血的眼睛,聲音嘶啞,如同砂紙摩擦,“在我的地盤上…讓你給欺負了?”這念頭帶著原始的、扞衛巢穴的凶狠。火…那邪祟用火烤他?火的反麵是什麼?水!最普通、最廉價的自來水!
一個同樣荒誕、帶著魚死網破意味的計劃在他被恐懼和憤怒攪成一鍋粥的腦子裡成型。他猛地拉開一個抽屜,在裡麵胡亂翻找,碗碟碰撞發出刺耳的聲響。他抓起一個最普通、邊緣磕掉了瓷的搪瓷碗,又翻出一支不知何時掉在角落裡的藍色電工筆。沒有朱砂,沒有黃紙,隻有這冰冷的瓷碗和一支畫電路圖的筆。他不在乎了。他憑著腦海裡殘留的、童年時在某個破舊鄉村教堂外牆上瞥見的模糊圖案的記憶,在碗底的內側,用藍色的電工筆顫抖著、歪歪扭扭地畫下一個扭曲的符號。那符號更像一個短路燒焦的電路板,而非任何神聖的印記。他胡亂地畫著,每一筆都傾注著全部的恨意和絕望的祈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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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符…破你的火!”他神經質地念叨著,端著那個畫著“符”的碗,走到水龍頭下,接了滿滿一碗冰冷刺骨的自來水。水在碗裡輕輕晃動,碗底那個藍色的、歪斜的符號在燈光下顯得無比詭異。
他端著這碗“聖水”,如同端著最後的審判,一步一步走回那間散發著不祥熱力的臥室。目光死死鎖定在那片依舊滾燙的床鋪中心,那張貼著詛咒符號、寫著沃爾科夫名字的紙片還粘在那裡。他深吸一口氣,胸腔裡充滿冰冷的絕望和最後的瘋狂,手臂高高揚起,用儘全身力氣,將碗裡冰冷的符水狠狠潑向那片滾燙的區域!
“嗤……!!!”
一聲刺耳至極的爆響,如同滾燙的烙鐵猛地浸入冰水!接觸點瞬間騰起一大團濃密、翻滾、帶著強烈臭氧焦糊味的刺鼻白煙!煙霧翻滾著,迅速彌漫開來。在濃煙與昏黃燈光交織的詭異光影中,幾道細小、刺眼的藍白色電火花,如同垂死掙紮的毒蛇,在潑了水的床單上“劈啪”亂竄了幾下,隨即不甘地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