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站著一個人影。是瑪爾法太太。她蒼白的臉在詭異的光線下像是戴了一張橡膠麵具。她不再是商店收銀員的模樣,身上那件藍色的工作圍裙被她用自己的手撕開了,露出下麵的景象——她的胸腔是敞開的,裡麵沒有心臟,沒有肋骨,隻有一台布滿銅綠和鏽跡、齒輪緩緩轉動的老式青銅收款機。“快進去,”她的聲音帶著金屬摩擦的刺耳感,“青銅騎士們等不及了。欠債總要還的。”
那扇本該被鎖死的旋轉門,此刻正自行緩慢地、吱呀作響地轉動著,像一張貪婪的嘴,不斷吞入濃稠的黑暗。伊戈爾被一股力量推了進去。
廳內的景象讓他的靈魂都在顫栗。
光線來自那些老舊的遊戲屏幕,閃爍著刺眼、扭曲的色彩和像素。成群的中年男女,身上穿著褪色、不合身的蘇聯少先隊服男人的肚子腆出,女人的衣服緊繃),正瘋狂地操作著鏽跡斑斑的遊戲機。他們的臉上混合著極致的狂喜和徹底的絕望,汗水浸透了衣服,嘴裡發出非人的嚎叫、大笑和嗚咽。
抓娃娃機的玻璃櫃裡,掙紮嘶叫的不是毛絨玩具,而是活生生的、驚恐萬分的流浪貓狗,機械爪每一次落下都引起一陣淒厲的慘叫和飛濺的唾液。賽車遊戲屏幕上映出的不是虛擬賽道,而是一九九一年紅場坦克的真實影像,像素化的血紅色不斷濺射到“擋風玻璃”上。空氣炙熱而渾濁,充滿了臭氧的刺鼻味、滾燙電器的焦糊味、汗臭和一種…濃鬱的、甜膩的、“高高樂”的味道。
在最角落那台巨大的、模擬摩托的遊戲機上,伊戈爾看到了他。
謝爾蓋。他童年的朋友。謝爾蓋的屍體看起來像是被勉強拚湊起來的,皮膚呈現出溺斃者的泡脹感和青灰色,頭發上還掛著冰碴和水草。他以一種絕對不可能的角度扭曲著脖子,雙手死死握著油膩的車把,身體隨著屏幕裡扭曲的賽道瘋狂搖擺。
“伊戈爾!”謝爾蓋的聲音像是從灌滿水的喉嚨裡擠出來的,帶著咯咯的水聲,“來比一局?賭注是…”他的眼珠轉向伊戈爾,那眼睛沒有瞳孔,隻有兩顆渾濁的、不斷旋轉的遊戲代幣。
話音未落,一陣巨大的、震耳欲聾的冰層開裂聲淹沒了所有噪音!天花板劇烈晃動,巨大的灰塵和碎屑落下。
伊戈爾驚恐地抬頭,看到所有玩家的後腦勺都延伸出一根粗壯的、扭曲的銅導線,所有這些導線如同百川入海,彙聚到天花板正中央——那裡懸掛著一幅巨大無比的勃列日涅夫肖像。肖像的眼睛是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無數銅導線就連接在那裡,微微搏動著,抽取著什麼東西。
肖像那厚重的、如同石雕般的嘴唇突然動了起來,發出一種校正過的、毫無感情的電子音,轟鳴著響徹整個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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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償性消費主義是晚期資本主義針對集體創傷開發的無效安慰劑…是係統性的麻醉劑…你們沉迷於此…如同羔羊走向…”
“但我們等太久了!”謝爾蓋突然發出一聲尖銳到極致的尖叫,蓋過了那個聲音。他猛地舉起僵硬的胳膊,砸向麵前的遊戲屏幕。“我們餓!!”
屏幕轟然碎裂,但湧出的不是電火花和玻璃渣,而是洶湧的、冰冷的、散發著伏爾加河底淤泥惡臭的黑海水!海水瞬間淹沒了他的腳踝,刺骨的寒冷。
更多的玩家被驚動,他們緩緩地、哢哢地轉過頭來,成千上百雙眼睛——全都變成了代幣的形狀,冰冷、反光、沒有任何情感——齊刷刷地聚焦在伊戈爾身上。
伊戈爾尖叫著,在齊膝深的黑水中連滾帶爬地向後退,冰冷的水裡似乎有無數隻手在抓撓他的腿。他隻想逃離這個噩夢般的地方。他撲向記憶中來時的旋轉門。
但那扇門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扇厚重的、印著輻射警告標誌的鋼鐵氣密門。門上的銘牌鏽蝕嚴重,但字跡卻清晰得刺眼:
“切爾諾貝利4號機組控製室。未經授權嚴禁入內。”
絕望攫住了他。他試圖去推那扇門,但它紋絲不動。
“您還沒支付童年債呢。”
一個冰冷、堅硬的東西抵住了他的後腦勺。伊戈爾慢慢轉過身。
是瑪爾法太太。她胸腔裡的那台青銅收款機已經完全凸顯出來,取代了她的整個上半身。數字顯示窗上瘋狂跳動著亂碼,發出刺耳的“哢噠”聲。她的“臉”掛在收款機上方,扭曲變形,嘴巴的位置是一個投幣口。
“支付,”金屬摩擦聲從投幣口裡傳出,“否則永遠留下。”
她一隻由彈簧和杠杆組成的、鏽跡斑斑的機械手伸向伊戈爾,攤開。手掌裡放著那枚一九八八年的舊戈比。
伊戈爾全身冰涼。他下意識地伸手進口袋,想掏出點什麼——也許是錢包,也許是鑰匙——但他的手指卻碰到了彆的東西。冰冷、金屬、圓形的…
他掏出來。不是他口袋裡的任何東西。那是七枚老舊不堪的遊戲幣,一九八四年版,邊緣粗糙。每一枚上麵都刻著細小的西裡爾文字,像是由極細的針尖刻上去的:
“我們終究會成為自己嘲笑過的幽靈。”
瑪爾法太太的機械手猛地向前一伸,攫取了那些遊戲幣。硬幣被塞進投幣口,發出沉悶的“當啷”聲。
青銅收款機內部突然爆發出刺目的、無聲的藍色電弧,瞬間吞沒了伊戈爾的所有意識…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驚醒過來。
刺眼的陽光從窗簾縫隙射入。他躺在自家客廳的長沙發上,身上蓋著熟悉的、有點紮人的羊毛毯。電視關著。房間裡彌漫著煎蛋和香腸的香氣。
“醒了?”柳德米拉從廚房探出頭,手裡拿著鍋鏟,臉色正常,眼神清晰,帶著一絲關切,“做噩夢了?你昨晚買完煙回來,倒在沙發上就睡著了,打呼嚕像頭熊。”
伊戈爾坐起來,心臟仍在狂跳。他瘋狂地檢查自己的身體——乾燥,溫暖。沒有水漬,沒有銅綠,沒有冰冷的黑海水。手指觸摸臉頰,觸感真實。
是夢?一個無比真實、無比恐怖的噩夢?
他鬆了一口氣,幾乎虛脫,試圖擠出一個笑容回應妻子。他的手下意識地伸進睡褲口袋…
他的手指僵住了。
口袋裡有東西。沉甸甸的,冰冷堅硬的圓形物體。
他緩緩地將那些東西拿出來。
七枚遊戲幣。一九八四年版。邊緣粗糙。他顫抖地將它們攤在掌心,湊到陽光下。每一枚上麵,都清晰地刻著那行細小的西裡爾文字:
“我們終究會成為自己嘲笑過的幽靈。”
那不是夢。
當天晚上的《下諾夫哥羅德真理報》第二版右下角,有一則不起眼的奇聞報道:本市多處發生集體癔症事件,數名中年居民均聲稱見到已故親友邀請他們品嘗一種名為“高高樂”的複古飲料。知名心理學家接受采訪時歸因於經濟衰退與社會壓力導致的中年危機和集體懷舊情緒失控。報道末尾例行公事地提到,市政部門表示關注,但唯獨完全忽略了報道中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所有事發地點後續的水質抽樣檢測都顯示,鉛及其他重金屬含量莫名超標,其峰值曲線,與一九八六年那次遙遠災難後監測到的數據特征,完全相同。
幾天後,伊戈爾·彼得洛維奇再次來到伏爾加河邊。寒風依舊,河麵漂浮著零星的冰塊。他從口袋裡掏出那七枚沉重的遊戲幣。它們像七隻冰冷的眼睛,凝視著他。
他想起謝爾蓋泡脹的臉,想起瑪爾法太太的青銅心臟,想起妻子瞳孔裡的鐮刀錘子,想起天花板上勃列日涅夫空洞的眼窩和那些抽取著什麼的銅導線。他忽然明白了,所謂補償性消費,那個他等待了二十年的“高高樂”儀式,根本無關味道,也無關快樂。它隻是一個泄壓閥,一個針對整個民族漫長童年缺失症和集體創傷的、拙劣而危險的泄壓閥。而那些幽靈,它們從未真正離開,它們隻是換上了最普通的工裝,在日常生活的表象下徘徊,在超市的貨架間等待,等待著下一個脆弱的靈魂,用渴望打開通往過去的裂縫。
他用力將手中的遊戲幣扔向河心。
硬幣劃出微弱的弧線,落入灰暗的河水中。
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就在硬幣入水的地方,河水突然開始旋轉,形成一個不大但深不見底的漩渦。漩渦中心,河水仿佛違背了所有物理定律,開始逆流而上!緊接著,從那幽深的、逆流的漩渦中,緩緩升起無數個模糊的、半透明的剪影。它們都很矮小,是孩子的形狀,每一個都吃力地踮著腳尖,脖頸伸長,小小的臉龐上隻有一片空白,卻又清晰地傳遞出一種無法滿足的、永恒的渴望。它們像一片無聲的水生森林,在寒冷的空氣中微微搖曳。
伊戈爾站在岸邊,呆若木雞。
然後,寒風中,他清楚地聽見一個聲音。它既在他耳邊低語,又同時從他自己的喉嚨深處發出,與他的聲帶共振,形成一個可怕的疊音:
“我們喝過了,也就那樣。”
寒風中,那些踮著腳尖的兒童剪影正安靜地等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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