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漢格爾斯克的冬天總是來得猝不及防。才十月下旬,北德維納河就已經漂著冰淩,灰蒙蒙的霧氣終日籠罩著船廠生鏽的龍門吊。在這座曾經因木材出口繁榮的城市邊緣,"紅色錘子"機械製造廠的三號車間裡,正發生著比嚴冬更令人戰栗的事。
維克多伊萬諾維奇佩圖霍夫工程師的手指在製圖板上顫抖。不是因為寒冷——車間裡的鑄鐵暖氣片燒得發紅,而是因為他剛剛在總裝圖紙上發現了第十七個錯誤。墨水滴落在等高線上,像一隻隻伸著腿死去的蜘蛛。
"又錯了。"他喃喃自語,用刮刀小心地削去汙跡。這時他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咂嘴聲。
"哎呀呀,維克多伊萬諾維奇。"安全員斯捷潘庫茲米奇拖著步子走來,橡膠鞋底在水泥地上發出吸盤般的聲響。"這是本月第幾次了?四十三次?還是四十四次?"
維克多沒有回頭。他知道會看見什麼:熨燙平整的工裝,一塵不染的安全帽,還有那雙永遠半眯著的眼睛——像被酸液蝕過的手術刀,專門解剖彆人的失誤。
"公差標注有歧義。"維克多盯著圖紙,"流水線傳送帶會卡住。"
"可您改動了經總局批準的方案。"斯捷潘的聲音甜得發膩,"知道這叫什麼嗎?破壞生產紀律。"
車床突然發出刺耳的尖嘯。維克多猛地轉頭,看見新來的學徒工安德烈正慌亂地後退,食指滴著血。這台德國產銑床最近總是莫名其妙啟動,工人們私下說機器"餓"了。
"不關我的事!"安德烈臉色慘白,"我還沒碰到開關..."
斯捷潘已經掏出小本子記錄:"工傷事故。維克多伊萬諾維奇,您作為帶教工程師..."
車間頂棚的燈管開始頻閃。在明滅的光線中,維克多看見斯捷潘身後浮現出淡薄的影子——三個沒有五官的人形,正模仿著書寫動作。每當有人被記過,這些"記錄員"就會出現。
"去找醫務室。"維克多推開學徒,自己俯身檢查機器。在沾油漬的銘牌後麵,他摸到某種溫熱柔軟的東西...像是腐爛的肉塊。
廠辦大樓的走廊長得不合理。維克多走了十五分鐘,牆上的生產標兵照片漸漸變成泛黃的舊畫像:戴夾鼻眼鏡的會計、抱死老鼠的檢驗員、舉著鐮刀切文件的文秘。所有眼睛都跟著他移動。
當他終於推開廠長辦公室的門,首先看見的是滿牆眼球。
是真的眼球,密密麻麻嵌在橡木護牆板裡,虹膜顏色各異,瞳孔同步收縮。有些還連著神經束,像葡萄藤般在牆紙下遊走。廠長季莫費耶夫正給其中一顆滴眼藥水。
"知道為什麼叫您來嗎?"廠長頭也不回。他西裝肩頭落滿頭屑,像撒了鹽的黑麵包。
維克多沉默地看著辦公桌。桌腿是用扭成麻花狀的報廢零件焊的,抽屜把手像一截截斷指。最可怕的是那個報告箱:每當有人投進檢討書,箱子裡就會傳出咀嚼聲。
"第三車間產量下降百分之十七。"廠長轉身時,眼球們齊齊聚焦,"而您,親愛的維克多伊萬諾維奇,提交了七份技術改進方案。"
"現有工藝確實有問題..."
"問題?"廠長突然尖叫,聲音像鐵片刮過玻璃,"問題是有些人總在製造問題!"
眼球們開始滲出黏液。維克多聞到自己後頸的汗味——恐懼的氣味會讓它們興奮。他想起前任總工消失前留下的血字:彆做事
"斯捷潘庫茲米奇報告說您擅自修改..."廠長的話被敲門聲打斷。
幽靈會計飄了進來。沒有腳,長袍下擺空蕩蕩的,懷裡的算盤珠是用人骨磨的。它吐出帶黴味的數字:"三號車間本月耗電量超支...工具損耗率上升...工傷補貼支出..."
每個數字都變成黑蠅,嗡嗡撲向維克多。
"聽見了嗎?"廠長的笑臉在蠅群後扭曲,"做事的人越多,損耗就越大!而不做事的人..."他愛撫著正在舔他皮鞋的哈巴狗——那其實是行政科女秘書變的,"總是在挽回損失!"
維克多被罰扣三個月獎金。當他退出辦公室時,聽見廠長對著通話管說:"給斯捷潘同誌申請特彆津貼,他及時發現了一起破壞活動..."
走廊的燈突然全滅。在徹底黑暗裡,維克多感到有東西蹭過他的小腿——是那窩會說話的老鼠,推著微型獨輪車運送流言蜚語。為首的老鼠用科米口音說:"知道嗎?維克多改圖紙是為了拿德國人的回扣..."
車間廁所的第三個隔間,散發著消毒水、腐木和人類絕望混合氣味的避難所,成了工程師維克多伊萬諾維奇佩圖霍夫在這座工業地獄裡唯一能喘息的聖殿。門板上刻滿的微分公式像某種驅魔咒文,與“瑪莎+伊萬=愛”之類的塗鴉交織在一起。抽水水箱裡藏著的半瓶“首都”牌伏特加,則是他卑微的聖餐——唯有這灼熱的液體能暫時麻痹那無孔不入的恐懼。他總結出一個可怕的規律:每當他嘔心瀝血在改進方案上多寫下一行,工具櫃裡某把冰冷的扳手就會自動擰緊一圈,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仿佛在擰緊套住他脖子的絞索;每當他奇跡般地修好一台咆哮的機床,另一台必定在車間的另一端發出垂死的呻吟,繼而徹底癱瘓,將這罪過毫不講理地歸咎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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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他的聖殿被侵占了。
隔間裡,宣傳員尼古拉耶芙娜坐在合蓋的馬桶上啜泣,她那總是梳得一絲不苟的發髻散了架,像被狂風蹂躪過的鳥巢。臉上五彩斑斕,睫毛膏和眼影被淚水衝垮,在那慘白的臉頰上開辟出黑色的運河。盥洗池裡,她那對著名的假睫毛漂浮在水麵上,隨著汙水的漣漪蕩漾,像兩隻溺斃的黑蟑螂,帶著一種詭異的安詳。
“它們……它們吃掉了我的形容詞,”她哽咽著,聲音斷斷續續,仿佛每個音節都在躲避無形的審查,“全部吃掉了……一點兒沒剩。‘超額完成’扭動著變成了‘破壞定額’,‘勞動英雄’腐爛成了‘工賊’……現在整麵牆,整麵牆都在罵我,用最肮臟的詞彙!字跡還在滴著黑水……”
維克多沉默地從水箱裡取出那瓶救命的伏特加,拔開瓶塞,遞了過去。尼古拉耶芙娜猛地灌了一口,嗆得劇烈咳嗽,仿佛要把被文字吞噬的靈魂咳出來。
就在這時,他們旁邊的隔板突然劇烈地震動起來,仿佛有一頭躁鬱的熊被關在了隔壁。一個油膩而熟悉的聲音穿透薄薄的木板,像毒蛇一樣鑽入他們的耳朵:
“……必須加大監察力度,毋庸置疑。對,特彆是維克多佩圖霍夫那個小組,他們總在‘做事’,這極其可疑……對,動作太多,太快……顯然需要更嚴格的監督……”
是斯捷潘庫茲米奇!安全員的聲音裡浸透著一種諂媚而危險的興奮。
維克多屏住呼吸,下意識地俯身,將眼睛貼近隔板底部一道蜿蜒的縫隙。隔壁的景象讓他渾身的血液幾乎瞬間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