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爾加格勒的冬夜,寒風裹住了整座城市。尼古拉·瓦西裡耶維奇·索科洛夫鎖上他那間叫“書頁”的小書店鐵門時,嗬出的白氣瞬間凍成了細小的冰晶,掛在胡子上,像一串串廉價的玻璃珠。他縮著脖子,裹緊那件肘部磨得發亮的舊大衣,彙入馬馬耶夫崗腳下稀疏的人流。街燈昏黃,照著斑駁的斯大林式建築外牆,那些曾見證過斯大林格勒保衛戰的磚石,如今爬滿了尿漬和褪色的選舉海報。空氣裡彌漫著劣質煙草、凍土豆湯和一種更陰冷的東西——一種被反複咀嚼後吐出來的、名為“希望”的殘渣的氣味。人們腳步匆匆,眼神像受驚的兔子,隻敢盯著自己凍僵的腳尖。尼古拉瞥見街角新貼的巨幅海報,猩紅底色上印著幾個粗黑斯拉夫文字:“《祖國之光》——為斯拉夫靈魂而戰!”,下麵一行小字:“德米特裡·彼得羅維奇·科茲洛夫傾力巨獻”。海報上,一群穿著鋥亮紅軍製服、麵容模糊的士兵高舉步槍,背景是燃燒的、像素低劣的伏爾加格勒全景。尼古拉啐了一口,冰碴子落在凍硬的雪地上。“傾力巨獻?”他嘟囔著,聲音被寒風撕碎,“傾的怕是鈔票,獻的怕是狗屁。”他想起昨天在“工人食堂”排隊時,鄰桌那個缺了門牙的老礦工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渾濁的眼睛裡竟閃著淚光:“尼古拉,這電影,得看!不看就是……就是背叛馬馬耶夫崗的英靈!”米哈伊爾枯瘦的手死死攥著一張皺巴巴的鈔票——那是他省下三天麵包錢買的預售票,一百八十盧布,足夠買九條黑麥麵包。尼古拉當時沒接話,隻把凍土豆湯攪得嘩嘩響。在這座被曆史重負壓得喘不過氣的城市,愛國,早已不是一種情感,而是一枚隨時會引爆的硬幣,一麵刻著勳章,一麵刻著債務。
三天後,《祖國之光》在“十月”電影院首映。尼古拉被妻子安娜·謝爾蓋耶夫娜硬拉著去了。安娜是“伏爾加格勒紡織廠”的女工,手指關節粗大變形,卻把“愛國”二字看得比命重。“尼古拉,”她一邊給他圍上洗得發白的羊毛圍巾,一邊說,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顫抖,“馬馬耶夫崗的英靈在看著我們。不看這部電影,我們怎麼對得起那些凍死在戰壕裡的孩子?”尼古拉沒爭辯。他知道,安娜的父親,那個在斯大林格勒保衛戰中凍掉雙腳的老兵,臨終前最後一句話就是“守住伏爾加格勒”。這城市每個人的血管裡,都流淌著凝固的血與冰。
“十月”電影院門口的長龍蜿蜒如凍僵的蛇。人們裹著破毯子、麻袋,在零下二十度的寒風裡跺著腳,嗬出的白氣在慘白的路燈下翻騰。尼古拉看見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排在隊伍中間,像一截枯木,懷裡緊緊抱著個癟了的麵包口袋——裡麵想必塞滿了皺巴巴的票根。空氣裡沒有交談,隻有牙齒打顫的咯咯聲和一種集體性的、近乎宗教儀式的沉默。海報上的“祖國之光”四個字在寒風中獵獵作響,像招魂幡。檢票口,一個穿著嶄新製服、胸前掛滿塑料勳章的年輕人尼古拉認出那是本地“愛國青年聯盟”的積極分子)用金屬探測器挨個掃描觀眾,眼神銳利如刀:“同誌,請出示您的‘愛國忠誠度’登記卡!沒有它,您對祖國的熱情值得懷疑!”尼古拉摸出自己那張磨損的公民卡,上麵被蓋了個鮮紅的“已驗”印章,才得以擠進那股裹挾著汗臭、劣質香水和廉價希望的人潮。
放映廳裡暖氣開得過足,混著人群的體味,悶得人發暈。尼古拉在後排找到座位,剛坐下,燈光驟滅。銀幕亮起,震耳欲聾的進行曲幾乎掀翻屋頂。畫麵開始了:一群“紅軍戰士”在伏爾加格勒廢墟上衝鋒,可那廢墟是紙板糊的,伏爾加河是劣質藍幕摳的,河水的顏色綠得像毒藥。一個“指揮官”尼古拉認出是本地三流電視劇演員)站在“馬馬耶夫崗”頂背景板上印著粗糙的山崗照片),聲嘶力竭:“同誌們!為了斯拉夫母親的麵包和鹽!衝啊!”話音未落,他腳下的“山崗”突然塌了一角,露出後麵晃動的攝影棚鋼架和幾個穿著棉襖的工作人員。觀眾席瞬間死寂,隨即爆發出壓抑的嗤笑。尼古拉死死捂住嘴,肩膀抖得像風中的枯葉。安娜在他身邊,身體卻繃得筆直,眼睛死死盯著銀幕,淚水無聲地淌過凍瘡遍布的臉頰——她不是在笑,是在哭,哭得肩膀聳動,仿佛銀幕上那拙劣的紙板山崗,真的承載著她父親凍僵的英靈。
高潮戲是“伏爾加河冰麵大決戰”。一群“德軍”穿著明顯是二戰後生產的仿製製服,舉著塑料步槍,在結冰的“河麵”一塊巨大的、反光的有機玻璃)上滑稽地奔跑。主角“伊萬”一個奶油小生)縱身一躍,動作慢得像在蜜糖裡遊泳,大喊:“為了祖國,我願化作伏爾加河上最冷的冰!”話音未落,“冰麵”應聲碎裂——不是特效,是道具組忘了固定那塊玻璃。小生慘叫著掉進下麵一盆渾濁的冷水裡,隻露出個塗著油彩的腦袋,狼狽地掙紮。放映廳徹底炸了鍋。有人笑得直拍大腿,有人憤怒地拍打座椅扶手:“太不像話了!褻瀆曆史!”尼古拉再也忍不住,湊近安娜耳邊,聲音壓得極低,卻像冰錐紮進死水:“安娜,這……這算哪門子‘祖國之光’?連我們紡織廠倉庫的布景都比它強!‘化作最冷的冰’?他掉進的是澡堂子廢水!”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話音未落,一隻冰冷、枯瘦如鷹爪的手猛地按在尼古拉肩上。他驚得一跳。是前排那個“愛國青年聯盟”積極分子,製服筆挺,眼神卻像淬了毒的冰碴。“同誌,”年輕人聲音不高,卻帶著金屬刮擦的刺耳感,“您剛才的話,是對祖國母親的褻瀆。請立刻停止傳播資產階級的虛無主義毒素!”周圍幾道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來,混雜著鄙夷和恐懼。安娜的臉瞬間慘白,死死抓住尼古拉的手腕,指甲幾乎嵌進他肉裡,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尼古拉想辯解,可喉嚨像被伏爾加河的堅冰堵住。他想起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渾濁的眼淚,想起安娜父親凍僵的雙腳……在這座城市,批評一部“愛國電影”,無異於在萬人塚上撒尿。他低下頭,把臉埋進大衣領子,像一截被集體記憶碾碎的枯枝。散場時,人群沉默得詭異。沒人討論劇情,沒人抱怨票價一張票要抵安娜四天的工資,八百盧布)。隻有那個“愛國青年聯盟”積極分子,在出口處高舉喇叭,聲音在寒夜裡格外尖利:“偉大的《祖國之光》!任何詆毀它的人,都是斯拉夫靈魂的叛徒!記住,您的差評,就是給敵人遞刀!”尼古拉拖著安娜,像拖著一袋凍土豆,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回馬馬耶夫崗下的小屋。身後,那支沉默的長龍仍在寒風中蠕動,仿佛一群被無形的鞭子抽打著的、奔赴刑場的幽靈。
那天晚上,伏爾加格勒的寒夜有了新的聲音。
尼古拉被一種奇異的、金屬摩擦冰麵的“哢噠”聲驚醒。不是風,不是野狗。他摸索著點亮煤油燈,昏黃的光暈裡,窗戶玻璃上結滿了厚厚的冰花,正中央,卻詭異地融化出一張臉——一張屬於銀幕上“指揮官”的臉,油彩斑駁,嘴角咧開一個僵硬到非人的笑容,眼眶裡是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那臉無聲地翕動著嘴唇,尼古拉卻清晰地“聽”到銀幕上那句台詞在腦中炸響:“不看《祖國之光》,就是背叛馬馬耶夫崗的英靈!”他猛地撲向窗戶,用凍僵的手去擦。冰花瞬間重新凍結,那張臉消失了,隻留下玻璃上一道深紫色的、散發著廉價油彩氣味的汙漬。安娜在他身邊翻了個身,夢囈般呢喃:“……票價……八百……爸爸……值得……”
第二天,伏爾加格勒的詭異像瘟疫般蔓延。尼古拉去“工人食堂”排隊買黑麵包,排在他前麵的老婦人突然渾身劇顫,像被無形的電流擊中。她猛地轉過身,眼睛翻白,用一種完全不屬於她的、尖利而做作的腔調尼古拉立刻認出那是電影裡“政委”的台詞)尖叫:“同誌!您昨天在‘十月’影院的笑聲,玷汙了伏爾加河的冰!您必須立刻購買三張《祖國之光》加映票,以贖靈魂!”老婦人說完,像斷了線的木偶般軟倒在地,口吐白沫。食堂裡死一般寂靜,人們死死盯著地上的老婦,又飛快地低下頭,盯著自己凍裂的鞋尖,仿佛多看一眼就會招來同樣的詛咒。沒人敢上前幫忙。尼古拉胃裡一陣翻攪,他想起昨天散場時,那個在影院門口高喊“差評即叛國”的“愛國青年聯盟”積極分子,此刻正站在食堂角落,胸前的塑料勳章在昏暗光線下閃著詭異的紅光,嘴角噙著一絲心滿意足的冷笑。
夜晚成了真正的地獄。尼古拉蜷縮在書店後的小屋裡,煤油燈的火苗被無形的寒氣壓得隻剩一點綠幽幽的鬼火。窗外,不再是寂靜。是整齊劃一的、踏在凍雪上的“哢噠”聲,由遠及近,越來越響,如同無數具生鏽的機器在行進。他顫抖著掀開窗簾一角——
馬路上,一支“軍隊”在遊行。
不是活人。是幽靈。
他們穿著《祖國之光》裡那種廉價、嶄新得刺眼的紅軍製服,肩章閃著塑料的光澤,步槍是輕飄飄的道具木頭。他們的臉,在慘淡的月光下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銀幕感”——五官像是用劣質顏料直接畫上去的,僵硬、模糊,嘴角永遠保持著電影海報上那種亢奮的、空洞的微笑。最恐怖的是他們的眼睛:沒有瞳孔,隻有一片平滑的、反著藍光的塑料片,像劣質攝影棚的藍幕摳像背景。他們踏著僵硬、精確到毫秒的步伐,發出“哢噠、哢噠”的金屬摩擦聲,每踏一步,凍雪上就留下一個冒著寒氣的、散發著廉價油彩味的腳印。他們高舉著步槍,用一種電子合成的、毫無起伏的單調嗓音齊聲呼喊,正是電影裡那句荒謬的台詞:“為了斯拉夫母親的麵包和鹽!衝啊!差評者必死!”聲音不大,卻像冰錐直接鑿進人的骨髓。尼古拉認出,隊伍最前麵那個扛著“旗幟”一塊印著巨大“祖國之光”ogo的破布)的幽靈,身形輪廓分明是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那個缺門牙的老礦工!他枯瘦的脖子以一個不可能的角度歪著,臉上凝固著電影裡主角“伊萬”那種英雄式的、卻無比虛假的笑容。
“安娜!”尼古拉想喊,喉嚨卻被恐懼凍住。他眼睜睜看著“米哈伊爾”的幽靈隊伍停在了他家窗戶下。所有塑料片眼睛齊刷刷轉向他。那個“米哈伊爾”幽靈抬起木頭步槍,槍口直指尼古拉的臉。沒有瞳孔的眼睛裡,藍光驟然亮起,像劣質攝影棚的追光燈。尼古拉腦中轟然炸響米哈伊爾生前的聲音,卻扭曲成了電子合成的廣播腔:“尼古拉·瓦西裡耶維奇!您在‘十月’影院的褻瀆言論,已被愛國忠誠度係統記錄!差評者必須淨化!購買電影票!十張!否則……”話音未落,一股刺骨的、混雜著伏爾加格勒廢墟塵土和攝影棚廉價鬆香的寒氣猛地從門縫、窗縫、甚至牆壁的磚縫裡鑽進來,像無數冰針紮進皮膚。尼古拉眼前一黑,仿佛被拖回了斯大林格勒的寒冬戰壕,隻是這一次,凍僵他的不是真實的嚴寒,而是被資本打包販賣後、變得無比廉價和冰冷的“愛國”本身。他癱倒在地,最後一絲意識裡,隻看到煤油燈的綠火苗被那股寒氣壓滅,黑暗中,幽靈們整齊的“哢噠”聲和電子合成的“衝啊!”聲,如同永不停歇的喪鐘。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尼古拉在高燒和噩夢中掙紮了三天。安娜用雪水和草藥為他擦身,自己卻瘦得脫了形,眼神空洞,隻會機械地重複:“……八百……爸爸……值得……”書店的門被迫關了。第四天清晨,燒退了些,尼古拉裹著所有能找到的破毯子,像一具剛從凍土裡刨出來的屍體,搖搖晃晃地走向伏爾加格勒市中心的“紅星”大樓——德米特裡·彼得羅維奇·科茲洛夫的製片公司“祖國之光影業”就盤踞在那裡。大樓是座新蓋的、亮得刺眼的玻璃盒子,矗立在一片灰撲撲的斯大林式老建築中間,像一顆鑲在凍瘡上的鑽石。門口停著鋥亮的轎車,穿著貂皮大衣的男女進進出出,與街上裹著破毯子排隊買麵包的人流形成地獄與天堂的割裂。
尼古拉被保安粗暴地攔在旋轉門外,像攔住一隻肮臟的野狗。“滾開,醉鬼!這裡不是你這種愛國叛徒該來的地方!”保安啐著唾沫,胸前的“愛國青年聯盟”徽章閃著寒光。尼古拉用儘力氣,嘶啞地喊:“我要見德米特裡·彼得羅維奇!關於……關於那些鬼!那些幽靈!”保安愣了一下,隨即爆發出刺耳的大笑:“幽靈?哈!同誌,您是看《祖國之光》太投入,產生幻覺了吧?我們偉大的電影,隻凝聚斯拉夫最純粹的靈魂,驅散一切陰霾!您需要的是再買十張票,好好淨化思想!”笑聲引來更多人圍觀,指指點點,眼神像看一個剛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瘋子。
就在尼古拉幾乎被推搡倒地時,一個慵懶、帶著濃重伏特加氣息的聲音從旋轉門內傳來:“讓他進來。讓這個‘愛國叛徒’進來透透氣。”德米特裡·彼得羅維奇·科茲洛夫出現了。他比尼古拉想象中更矮胖,像隻油光水滑的熊,裹在一件價值不菲的羊羔皮大衣裡,金表鏈在胸口晃蕩。臉上帶著布爾什維克宣傳畫裡那種“慈父”式的、卻毫無溫度的笑容。“索科洛夫同誌?書店的尼古拉?”他用戴滿寶石的手指點了點尼古拉的胸口,像在點一件劣質商品,“我聽說過您。‘十月’影院的‘著名’差評家。嘖嘖,多麼寶貴的‘愛國熱情’啊,可惜用錯了地方。”他不由分說,把尼古拉拽進溫暖如春的大堂。水晶吊燈的光芒刺得尼古拉睜不開眼。牆上掛滿了《祖國之光》的巨幅海報和“榮譽證書”——“伏爾加格勒最佳愛國文化貢獻獎”、“斯拉夫精神守護者金獎”……全是本地幾個不知所謂的“愛國協會”頒發的。
科茲洛夫把尼古拉按在一張真皮沙發上,自己坐在對麵,翹著二郎腿,慢悠悠地倒了杯伏特加。“喝點?驅驅寒氣,也驅驅您腦子裡那些……資產階級的陰魂。”他自顧自喝了一大口,滿足地咂咂嘴,“您說幽靈?哈!那不是幽靈,索科洛夫同誌,那是‘愛國情緒護盤機製’!我們精心設計的金融產品閉環!您不懂金融,但您一定懂伏爾加格勒的冬天——凍死人的冷,對吧?”
科茲洛夫身體前傾,眼睛裡閃爍著賭徒般的精光,聲音壓低,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分享秘密的親密:“聽好了,小書店老板。一部普通電影,講個故事,放點畫麵,值多少錢?三百盧布!頂天了!就像您店裡那本破舊的《戰爭與和平》,紙張發黃,值幾個錢?但!當我們把‘愛國’這個玩意兒,這個……這個伏爾加河底最深的淤泥、馬馬耶夫崗上最硬的凍土、斯拉夫人血管裡最燙的血……把它打包,塞進電影這個‘證券’裡呢?”他猛地拍了下桌子,震得水晶杯叮當響,“它就值五百!八百!甚至更多!您付的不是電影票錢,是您靈魂的‘愛國溢價’!是您對安娜父親、對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對所有凍死在戰壕裡的英靈的‘情感稅’!這稅,國家不收,我們‘祖國之光影業’替您收了!穩賺不賠!”
尼古拉渾身發抖,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這赤裸裸的褻瀆。“米哈伊爾……他死了!他的鬼魂在遊行!穿著你們的破道具服!”
“死了?”科茲洛夫爆發出一陣洪亮的大笑,震得吊燈都似乎在晃,“米哈伊爾?那個老礦工?他早該死了!他的‘愛國情懷’,在他省下一百八十盧布買票那一刻,就已經被我們‘證券化’了!他死了?不!他的‘情感價值’在我們賬上活得好好的!至於您說的‘鬼魂’?”他笑容一收,眼神變得像西伯利亞的凍土般堅硬,“那不是鬼!那是‘風險對衝模型’的完美體現!普通電影怕差評?我們不怕!差評?哈!差評就是最好的廣告!每一條‘這電影真爛’的差評,都會自動激活‘輿論護盤機製’——您看見‘愛國青年聯盟’和那些幽靈了吧?他們就是護盤的‘道德風險保險’!罵得越狠,護盤越猛!把罵的人貼上‘不愛國’的標簽,逼死他們!這反而讓我們的‘基本盤’,像安娜、像那些排隊買票的傻瓜,更加瘋狂地擁護、消費!差評?那是給我們燒的香!是鞏固銷售的燃料!零風險!明白嗎?零風險!”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科茲洛夫站起身,得意地踱步,皮鞋踩在光潔的大理石上發出清脆的回響,如同金幣落入錢袋。“錢從哪裡來?從您、從安娜、從每一個為‘情懷’支付非理性溢價的愛國傻瓜口袋裡來!錢到哪裡去?”他張開雙臂,指向這金碧輝煌的大廳,指向窗外伏爾加格勒灰蒙蒙的天空,“暢通無阻!流進我的腰包!流進演員的瑞士賬戶!流進‘愛國青年聯盟’那些小混混的口袋!這叫什麼?這叫‘大規模財富轉移’!是向最愛國的那群人征收的‘愛國稅’!國家?國家收稅要蓋房子、修路!我們收的稅?隻進私人腰包!這生意,比伏爾加格勒的冰還穩當!”他湊近尼古拉,呼出的酒氣帶著伏特加的辛辣和金錢的腐臭,“所以,當您被‘情緒’煽動,準備掏錢的時候,最好冷靜想一想——您付的溢價,到底是滋養您心中的家國情懷,還是滋養我這個……把家國情懷明碼標價、打包賣給您這個傻瓜的資本套路?”
尼古拉如墜冰窟。科茲洛夫的話,像一把生鏽的解剖刀,精準地剖開了伏爾加格勒這座傷痕累累的城市最深的膿瘡。愛國,這個曾支撐人們熬過斯大林格勒寒冬、凍僵雙腳也要守住伏爾加格勒的純粹信仰,竟被如此赤裸、如此高效地做成了金融衍生品,成了向最貧苦、最忠誠的愛國者征收的“稅”。米哈伊爾的眼淚,安娜的凍瘡,馬馬耶夫崗紀念碑下的長明火……全成了資本套利的燃料。他想起布爾加科夫筆下那個在首都攪動風雲的魔鬼沃蘭德,此刻眼前的科茲洛夫,不正是伏爾加格勒的沃蘭德?隻不過,他販賣的不是靈魂,而是被商品化後更加廉價的“愛國”!
“你……你褻瀆了英靈!”尼古拉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帶著最後的憤怒。
“褻瀆?”科茲洛夫哈哈大笑,笑聲在空曠的大廳裡回蕩,震落了牆上一幅《祖國之光》海報的一角,“英靈?英靈值幾個錢?能換幾瓶伏特加?能買幾平米‘紅星’大樓的辦公室?索科洛夫同誌,您太天真了!在這座城市,‘愛國’早就不是信仰,是生意!是最好用的套利工具!您看外麵排隊的人,”他指向巨大的落地窗,下麵馬路上果然又排起了長龍,人們縮著脖子,在寒風中等待購買《祖國之光》的加映票,“他們排隊不是為了電影,是為了證明自己‘愛國’!是為了給自己那點可憐的、被生活壓扁的靈魂,買一張‘忠誠度’的認證!而我,”他得意地整理著領帶上的金鏈,“就是給他們開證明的上帝!差評?幽靈?那都是係統運行的正常噪音!您以為您看到的是鬼?不!那是‘愛國金融產品’的自動護盤程序在高效運轉!完美!無懈可擊!”
就在這時,窗外的天色毫無征兆地暗了下來,比最深的冬夜還要濃重。旋轉門外,那整齊的“哢噠”聲驟然響起,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密集、更刺耳,如同無數冰鎬在瘋狂鑿擊凍土。大廳裡所有的燈光開始瘋狂閃爍,水晶吊燈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科茲洛夫臉上的得意瞬間凍結,他猛地撲到落地窗前。
馬路上,那支幽靈“軍隊”出現了。但這一次,他們不再是整齊劃一的遊行。他們像失控的提線木偶,在長龍般的人群中橫衝直撞。塑料片眼睛裡的藍光瘋狂閃爍、明滅不定。他們不再喊“衝啊”,而是用電子合成的、混亂失真的聲音,同時播放著無數條聲音碎片:“差評者必死……十張票……安娜爸爸……伏爾加格勒值得……電影值三百……愛國溢價五百……錢進科茲洛夫腰包……”聲音重疊、扭曲,形成一片令人精神崩潰的噪音風暴。排隊的人群徹底炸了鍋。有人抱頭鼠竄,有人跪地祈禱,更多人像被催眠般,一邊恐懼地尖叫,一邊機械地從懷裡掏出皺巴巴的鈔票,塞給旁邊“愛國青年聯盟”積極分子——後者正手忙腳亂地收錢、發票,臉上混雜著狂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怎麼回事?!係統出錯了?!”科茲洛夫臉色慘白,對著手腕上的對講機嘶吼,“啟動緊急公關!調‘忠誠度’數據!快!”
但幽靈們的目標明確。在混亂中,幾個最“高大”的幽靈穿著明顯是電影裡“指揮官”和“政委”製服的)猛地撞碎了“紅星”大樓的旋轉門!玻璃碎片如冰雹般濺落。它們無視驚慌失措的保安和職員,徑直衝向科茲洛夫。塑料片眼睛死死鎖定他,藍光刺得人睜不開眼。它們沒有實體,卻帶起一股刺骨的、混雜著攝影棚鬆香和伏爾加格勒廢墟塵土的寒流。科茲洛夫肥胖的身體竟被這寒流推得連連後退,撞翻了沙發和茶幾。
“滾開!你們這些數據幽靈!程序錯誤!”科茲洛夫揮舞著拳頭,聲音卻抖得不成樣子。
幽靈們圍住他,塑料嘴唇無聲地開合。尼古拉卻清晰地“聽”到無數個聲音在腦中轟鳴,那是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是安娜的父親、是所有在影院排隊時省下麵包錢的普通人的聲音,被資本扭曲、被數據打包後的絕望回響:“……八百……爸爸……值得……電影值三百……愛國溢價五百……錢進你腰包……差評是燃料……我們……是稅……”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科茲洛夫臉上的血色褪儘,他猛地從大衣內袋裡掏出一個厚厚的、鼓鼓囊囊的信封,裡麵全是嶄新的大額鈔票。他像獻祭般將信封高高舉起,對著幽靈們嘶喊:“錢!錢都給你們!票房分成!瑞士銀行賬戶密碼!都給你們!走!快走!”信封在寒流中嘩啦作響,鈔票的邊角被無形的力量撕扯著。
幽靈們圍攏的動作停頓了一瞬。塑料片眼睛的藍光似乎閃爍得更急了,像信號不良的屏幕。但它們沒有去碰那信封。其中一個“米哈伊爾”幽靈,用木頭步槍的槍托,輕輕碰了碰科茲洛夫高舉信封的手腕。沒有力量,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冰冷。科茲洛夫像被高壓電擊中,慘叫一聲,信封脫手,鈔票如雪片般散落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麵上。幽靈們沒有撿錢,它們圍著科茲洛夫,無聲地轉了三圈,塑料片眼睛的藍光同步閃爍了三下——如同交易完成的確認信號。然後,它們像退潮般,悄無聲息地穿過牆壁,消失在門外更加混亂的“哢噠”聲中。
大廳裡死寂。隻有鈔票還在緩緩飄落,像一場肮臟的雪。科茲洛夫癱坐在滿地鈔票中,渾身篩糠般抖著,昂貴的羊羔皮大衣沾滿了灰塵和嘔吐物。他臉上沒有恐懼,隻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混雜著貪婪的狂喜。他哆嗦著爬起來,不是去撿錢,而是撲向散落的鈔票,貪婪地抓起一把塞進懷裡,又一把塞進嘴裡,含糊不清地笑著:“哈……哈……護盤……成功了……差評……轉化率……100……錢……都是我的……穩賺……”
尼古拉看著這一幕,胃裡翻江倒海。他明白了。幽靈不是來複仇的。它們是“愛國套利”這台精密機器的一部分,是“輿論護盤機製”的具象化。它們懲罰“差評者”,不是因為真的在乎愛國,而是為了維持這套“情緒定價”係統的運轉,確保資本能持續收割“愛國稅”。科茲洛夫的“恐懼”是表演,是係統需要的“風險”假象,用以刺激基本盤更瘋狂地消費。那場“襲擊”,不過是一次成功的“護盤演練”,反而讓排隊買票的長龍更長了——門外,人們正更加狂熱地高喊著“為了祖國之光!”,將鈔票塞進“愛國青年聯盟”積極分子的口袋。錢,最終還是暢通無阻地流進了科茲洛夫們腰包。所謂的“鬼”,不過是資本套在普通愛國者靈魂上的新枷鎖,是向他們征收“愛國稅”時,用來恐嚇和驅趕的、由他們自己情感幻化而成的看門狗。
尼古拉踉蹌著衝出“紅星”大樓,伏爾加格勒的寒風像刀子刮在臉上。他沒有回家,而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馬馬耶夫崗。崗頂的“祖國母親在召喚”雕像在鉛灰色的天空下矗立,巨劍直指蒼穹,底座上刻著“致斯大林格勒保衛戰的英雄們”。雕像腳下,積雪覆蓋的萬人塚沉默如鐵。尼古拉跪在冰冷的雪地上,手指深深摳進凍土。他想起安娜父親凍僵的雙腳,想起米哈伊爾省下一百八十盧布買票時渾濁的眼淚,想起影院裡安娜無聲的淚水……這些曾支撐伏爾加格勒人熬過地獄的純粹情感,如今被科茲洛夫們明碼標價,打包進了《祖國之光》的證券裡。他付的八百盧布,三百塊買的是拙劣的紙板布景,五百塊買的,是資本強加給他的、對自身愛國情感的“贖罪券”。而所有不敢批評、不敢討價還價的沉默,所有被“不愛國”標簽逼出來的瘋狂消費,都是在為這場“愛國套利”添柴加火。錢從他和安娜這樣的口袋裡流走,滋養的不是心中的家國情懷,而是資本那永不知足的、冰冷的胃袋。
“理性消費,看透遊戲……”尼古拉喃喃自語,這是他書店裡一本舊書上的話,作者署名“老黃”。寒風卷起雪沫,抽打在他臉上。他忽然明白了布爾加科夫筆下那個永恒的諷刺:魔鬼從不直接帶來地獄,它隻是把人心底最深的欲望和恐懼,變成一場精心設計的遊戲,然後笑看人們在其中自相殘殺、自我剝削。伏爾加格勒的“愛國幽靈”,正是這場遊戲的最新版本。資本不是入侵者,它早已是這座傷痕城市的主人,它把最神聖的情感變成了最高效的套利工具,把最忠誠的愛國者變成了被收割的韭菜,還讓他們心甘情願地為自己的被收割鼓掌歡呼。
夜幕再次降臨伏爾加格勒。尼古拉回到馬馬耶夫崗下的小屋。安娜還在昏睡,臉頰深陷。窗外,那整齊的“哢噠”聲又響起來了,比以往更規律,更冰冷。幽靈“軍隊”在遊行,塑料片眼睛的藍光穿透風雪,映在結冰的窗戶上。它們高喊的口號變了,不再是“衝啊”,而是用電子合成的、毫無起伏的單調嗓音,一遍遍重複著冰冷的金融術語:“情緒定價……溢價五百……風險對衝……差評轉化率100……愛國稅征收中……”
尼古拉沒有躲,也沒有擦掉窗戶上的冰花。他靜靜地看著那些幽靈,看著它們身上嶄新的、散發著油彩味的紅軍製服,看著它們臉上永恒的、空洞的“英雄”笑容。他知道,明天,安娜又會省下黑麵包錢,排進那條沉默的長龍。他知道,科茲洛夫會在“紅星”大樓裡數著鈔票,策劃下一部“愛國金融產品”。他知道,幽靈們會永遠遊行下去,因為隻要還有人願意為“愛國”支付非理性溢價,這場套利的遊戲就永無止境。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伏爾加格勒的冬天,依舊漫長。寒風卷過馬馬耶夫崗,掠過伏爾加格勒的廢墟與新樓,吹進每一個被“愛國”標簽壓彎了脊梁的普通人的小屋。它帶不走資本的銅臭,卻卷起地上散落的、印著“祖國之光”ogo的電影票根,像無數片被風乾的、廉價的靈魂殘骸,在鉛灰色的天空下,打著旋,飛向未知的遠方。這座城市最深的詭異,從來不是遊蕩的幽靈,而是活著的人心甘情願地,將自己最滾燙的信仰,鑄成了套在自己脖子上、由資本搖晃的冰冷枷鎖。而枷鎖的每一次晃動,都伴隨著那整齊劃一的、令人窒息的“哢噠”聲——那是伏爾加格勒的心跳,也是所有被“愛國”明碼標價者,走向永恒套利的喪鐘。
尼古拉走到窗邊,輕輕嗬出一口白氣。冰花上,那張幽靈般的臉又出現了,嘴角咧開僵硬的笑容。但這一次,尼古拉沒有後退。他伸出凍僵的食指,在冰花上,在那張虛假的笑臉旁邊,用儘全身力氣,一筆一劃地寫下一個詞:
“八百。”
然後,他拿起煤油燈,走向書店深處。黑暗中,他開始一本一本地整理書架上那些蒙塵的舊書——《靜靜的頓河》、《卡拉馬佐夫兄弟》、《日瓦戈醫生》。這些書頁早已泛黃,紙張脆弱,沒有3d特效,沒有立體巨幕,更沒有“愛國溢價”。但它們承載的故事,關於愛、關於犧牲、關於在極寒中依然不肯熄滅的人性微光,卻從未被資本標價,也從未需要幽靈來護盤。尼古拉的手指撫過書脊,如同撫過馬馬耶夫崗上真正的凍土。他忽然明白,真正的愛國,從來不是一場需要排隊購買的電影,不是一張需要討價還價的證券,而是深埋在這片土地之下、曆經戰火與嚴寒卻依然倔強生長的根須——它不需要幽靈的護盤,因為它本身就是大地的心跳。
喜歡羅刹國鬼故事請大家收藏:()羅刹國鬼故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