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一生顛沛流離,枕戈待旦,為糧食為冬衣愁得是夠夠的,現如今在裴家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屬實是過好日子。
裴越聽她語氣清定,不似虛言,放心下來。
好似招待客人一般,寒暄過後,他便領著明怡進了屋。
行禮落座,一頓飯吃完,裴越和明怡坐在荀氏下首,二人當中隔著一張不寬不窄的高幾。
荀氏打量他們一晌。
兒子高高大大端坐圈椅,神情依舊不顯山露水,好似娶誰都掀不動他半點情緒。
不知他委不委屈,總之,她這個作娘的替他委屈。
兒子出生便是裴家最尊貴的嫡長孫,一路金尊玉貴長大,至十七歲高中狀元,滿腹經綸,一身悍赫本事,走江南,除腐政,所到之處,名聲斐然,堪堪入朝五年,便幫大晉國庫扭轉頹勢,而後在他父喪三年後,皇帝愣是尋個由頭將那老邁昏聵的戶部尚書給踢走,許了他入閣行走,現如今已是大晉最年輕的宰輔。
可恨那混不吝的老爺子,不過是與那潭州鄉紳吃了一回酒,便糊裡糊塗把越兒婚事許了出去,若非如此,滿京城的姑娘,哪個不任他挑?
罷了,興許是老天爺見不得他圓滿,非要他在婚事上吃吃苦頭吧。
荀氏將自己開導好,端起母親的架子,囑咐二人,
“自今日起,你們夫婦該當和和美美,有商有量過日子,男主外,女主內,做丈夫的要懂得疼惜妻子,做妻子的要體諒丈夫艱辛.....”
說著說著,有些說不下去,二人出身迥異,眼界不同,往後的日子,該要怎麼過,荀氏都替他倆愁。
裴越在思量朝中公務,明怡惦掛著去何處弄點酒來吃,早早神遊太虛,誰也沒把荀氏的話當回事。
粗粗聽了一耳,便出了上房,裴越送明怡回長春堂,止步門前,
“我還有公務要忙,夫人先歇著。”
新婚當日,他之所以離開,是因為安頓在京郊往北百裡行宮的北燕使團遭惡徒搶劫,丟失了一件重要寶物,牽涉兩國邦交。
恰逢這次北燕和北齊使團進京朝貢,為的是跟大晉換些絹帛鐵器,其間諸務是裴越這位戶部尚書料理,一應首尾都在他手裡,不得已撂下新婚妻子離開。
離京三日,還有一攤子事等著他,裴越不可能陪明怡。
也不想陪。
明怡看著眉目清冷的男人,摸不準他今晚過不過來。
“裴...”“大人”兩字到了嘴邊吞下,改口道,“家主儘管忙公務,我無礙的。”
這已經是她第二次跟他說“無礙”,裴越欣慰於妻子體貼,轉身告辭。
明怡帶著青禾回了房,雪聲颯颯,伴隨好眠,一覺睡到下午申時,至晚,天色徹底黑下,外頭銀光素裹,也不見裴越來後院用膳,明怡就不管,帶著丫鬟用了晚膳,在廊下散了會步,就歇著了。
青禾替她打了一盆熱水,給她泡了藥浴,熟練地替她舒緩經絡,“姑娘,姑爺今晚來後院嗎?”
明怡將雙腳緩緩往藥桶裡沉,沉默片刻道,“你今晚先回廂房睡吧。”
青禾直直看著她沒吭聲。
明怡知道她擔心什麼,撫了撫她眉梢,笑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待青禾離去,明怡隨意在書架上拾起一冊書,倚著暖塌的引枕翻看,午歇睡得久,這會兒沒有睡意,徑直看到夜裡亥時三刻,方將話本子看完,明怡揉了揉眼,遠遠聽見廊外傳來異常沉穩的腳步聲。
不消說,裴越回來了。
明怡將書冊放好,起身迎他。
少頃,裴越掀簾而入,抬眸便撞見一素衣女子亭亭立在燈下,那素衣隻用一片腰帶攏著,領口袒露一片雪白肌膚,略有幾分慵懶隨性。
裴越大約是沒料到她衣冠不太整潔,錯愕移開視線。
明怡神情倒無變化。
往後住在同一屋簷下,抬頭不見低頭見,日日規規矩矩,豈不累得慌。
裴越要講究是他的事,她在自己寢房素來如此,犯不著忌諱。
隔著明亮的燈火,二人無聲矗立。
裴越餘光確定明怡沒有拾掇自己的打算,忍了忍,方喚嬤嬤送酒進來。
嬤嬤服侍了明怡幾日,已習慣了她的穿著,捧著杯盤立在二人當中,
“請家主和夫人飲交杯酒。”
交杯是做給外人看的,這裡無外人,兩人各自飲了酒,擱下杯盞。
禮成,嬤嬤退下。
裴越這才把視線挪回來,
“我平日歇得晚,不知會不會叨擾夫人寢歇。”
他目光不偏不倚,不錯望一處。
明怡道,“我無固定的作息,時而早睡,時而晚睡,家主不必顧忌。”
裴越一聽她沒有“固定作息”,額尖跳了跳。
他不同,每日亥時末睡,卯時初起,無特殊應召,幾乎雷打不動。
他素聞鄉下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作息該是穩當的,看來也不全是如此。
明怡見他薄唇翕動,好似尋不到旁的話茬,笑了笑道,“家主喝茶嗎?”說著便要去倒茶。
不料對麵那男人卻嚴肅看著她,“戌時往後,我從不飲茶。”夜裡飲茶傷身。
那眼神很明顯,也是在提醒她,夜裡彆喝茶。
明怡頓住,默默收回手。
可能不曾有做夫妻的體悟,也興許身份差距過大,陌生到連尷尬都談不上。
裴越立了片刻,“我去更衣。”
他抬步繞過屏風,進了浴室。
明怡也無跟過去伺候丈夫的自覺,裴越待她雖客氣,那抹淡淡的嫌棄卻是遮掩不住。
她不會自討沒趣。
裴越顯然沒有圓房的打算,正好,她也未做準備。
這是他的婚房,她初來乍到,不好占據他的臥室,明怡拾起自己掛在屏風處的外衣往西次間去。
那裡有一張軟榻,適宜她睡。
明怡夜視極好,甚至不用燃燈,抱著一團被褥便上了塌。
兩刻鐘後,裴越穿戴整潔出了浴房。
外間已不見明怡蹤影,隔著一架屏風,裡麵是一張千工拔步床。
略有紅燭晃動。
想是睡了。
麵對一位素昧平生的妻子,猝然行房,委實做不到。
她既過了門,不能讓她受委屈,主臥該留給她。
是以,裴越吹了外間的燈,也抬步往西次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