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城外,晨霧如紗,輕籠著那排無人敢輕易靠近的小樹。
樹皮之上,“走下去”三個字並非刀斧刻痕,其紋理與樹木的年輪交織一體,仿佛是這片土地從亙古傳來的叮囑,隨歲月一同生長。
城中百姓對這異象敬畏交加,隻敢在遠處焚香叩拜,以為是某種神跡。
他們不知,每一縷升騰的香火青煙,在風中散開的瞬間,都有一絲凡人肉眼無法看見的青金微光,被無形的力量牽引,悄然滲入樹乾,成了滋養這片詭異生機的養料。
夜,深了。
一名姓王的老農在夢中回到了三十年前的市口,血腥氣依舊刺鼻。
他的父親,那個因一句“天子豈有種乎”而被定為大逆的讀書人,就站在那排小樹下,一如當年般挺直著脊梁,隻是回頭,對著他,緩緩地點了點頭。
沒有言語,沒有淚水,隻有一個沉甸甸的,肯定的頷首。
王老農猛然驚醒,冷汗濕透了粗布內衫。
他披衣而起,借著月光奔向後院的祖墳。
隻見那棵早已枯死多年的柏樹,竟從焦黑的樹乾裡硬生生抽出了一截新枝,枝丫虯結,五指分明,其形狀竟像一隻死死攥著刀柄的手。
他呆立半晌,眼中渾濁的淚水終是沒能落下。
他轉身回屋,一言不發地取來那把用了半輩子的鐵鋤,在屋後空地上,一鋤,一鋤,沉悶地翻動著濕潤的泥土。
他口中反複低語,像是在對地下的父親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該種的,不能爛在地裡。”
與此同時,遠在麥城那座廢棄的祭壇深處,曾經纏上關興腳踝的那根青金藤蔓,早已不再是孤零零的一根。
它放棄了向天空的攀爬,轉而將所有的力量都投入地底。
無數根須如同一張無邊無際的巨網,沿著九州地脈瘋狂蔓延,探尋、勾連著那些深埋於山川河流之下的民念印記。
這是一種奇妙的共鳴。
無論是在繁華的都城,還是在偏遠的鄉野,每當有一個人,因不公而憤怒,因壓迫而不甘,哪怕他隻是在無人處默默攥緊了拳頭,心中無聲地呐喊出“我不服”三個字,地底深處的青金根林便會傳來一次極其輕微的震顫,如同整個大地的脈搏,在回應著每一個不屈的靈魂。
江南,早已傾頹的鐵祠舊址。
一位盲女每日都會來此靜坐,她白皙的掌心總是輕輕貼著冰涼的地麵。
她看不見世間的光,卻能“聽”到地脈之中那磅礴的奔流。
那不是水聲,是聲音。
是億萬雙腳掌踏在一條無形之路上的回響——有農夫草鞋的摩擦聲,有匠人厚底靴的悶響,有婦人布履的急促,有孩童赤足的拍打。
它們彙聚成一股洪流,伴隨著無數普通人壓抑在胸腔裡的低吼:“我來走這一步!”盲女枯寂的臉上,忽然綻開一個清淺的笑容,她喃喃自語:“原來神廟塌了,廟會還在。”
九天之上,天道殘存的意識終於察覺到人間的劇變。
這片土地正在成為一片“無神之域”,信仰的根基正在瓦解。
它不能容忍這種失控。
於是,它以“天命更迭”為名,試圖強行重塑秩序。
一道蘊含著煌煌天威的“龍氣詔書”凝聚而成,直指蜀漢後主劉禪,欲以他為新的“承天之主”,借皇權這最後的神性外殼,重建信仰的中樞。
一名金甲神使手捧詔書,周身神光萬丈,撕裂雲層,如流星般向成都直墜而來。
天威彌漫,城中凡人無不感到心頭一沉,仿佛有大山壓頂,幾欲跪倒。
然而,就在神使穿雲破霧,即將抵達城郊上空之際,異變陡生。
城外那排小樹,在這一刻齊齊劇烈震顫。
千萬片樹葉無風自動,每一片葉子都透出濃鬱的青金色光芒,竟將神使帶來的天光儘數排擠出去,把整片天空映成了一片浩瀚的青金之海。
更令神使心膽俱裂的是,他腳下的地麵。
原本空無一人的荒野上,竟憑空浮現出無數密密麻麻的腳印——那是農夫的草鞋印,婦人的繡花鞋印,孩童天真的赤足印,士兵磨穿的戰靴印……層層疊疊,數之不儘,每一個腳印所指的方向,都驚人地一致——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