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籠罩著古道的濃霧,像一匹浸透了黎明寒氣的舊麻布,沉重而無聲。
一個身影從霧中緩緩走出,肩上扛著鋤頭,鋤刃上還沾著昨夜的露水和新翻的泥土。
來人是個老農,臉上的皺紋如同田壟,深邃而沉默。
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帶來香燭或祭品,隻是默默地走到那座新立的石碑前。
他放下鋤頭,用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從隨身的布袋裡捧出一捧潮濕的新鮮黃土,小心翼翼地覆蓋在石碑的基座四周。
他的動作輕柔,仿佛在為一個初生的嬰孩掖好被角。
做完這一切,他並未離去,而是凝視著碑上那道深刻的足印,嘴唇翕動,聲音嘶啞得像是被風沙磨礪過:“你走過的地,還得有人耕。”
話音落下的瞬間,奇異的一幕發生了。
石碑表麵那青金色的光澤驟然一亮,仿佛被這句話點燃了內裡的火焰。
光芒隻閃爍了一刹那,便迅速收斂。
緊接著,在那道深刻足跡的邊緣,竟浮現出無數道細如發絲的裂痕。
這些裂痕並非石材的破損,而是一種印記的顯現。
它們交錯縱橫,構成了千千萬萬種不同的紋路,正是昨夜那無數踏上青金之路的人們鞋底的印痕。
大地,用它最古老的方式,將每一個不屈的腳步都銘刻在了這塊永恒的石碑之上,無一遺漏。
這並非孤例。
一夜之間,整個九州大地,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播撒下了記憶的種子。
邊關塞外,昔日烽火台的殘破基座上,憑空立起一座石碑,碑身刻著一把斷裂的戰刀,刀鋒遙指北方;江南水鄉,小橋流水人家的斑駁牆壁裡,也嵌入了一方石碑,上麵隻有一個深深向前的足印,似乎要踏碎這千年的溫柔。
這些石碑都沒有名字,沒有碑文,隻以最簡單的圖形昭示著一種不言而喻的意誌。
更奇特的是,它們仿佛擁有了悲憫之心。
凡是有不公之事在左近發生,碑麵便會緩緩滲出鐵鏽色的水珠,在夜色下看,宛如一滴滴凝固的血淚。
隴西郡的一個村落裡,村童被當地豪強的惡奴當街毆打,隻因不小心弄臟了惡奴的靴子。
孩子的母親衝出來,卻被惡奴一腳踹倒在地,隻能抱著孩子在塵土裡哭泣。
絕望之中,她想起了村口那座不知何時出現的怪碑,便抱著啼哭不止的孩子,踉蹌著跑到碑前,將額頭抵在冰冷的石麵上,泣不成聲,一遍遍地訴說著自己的無助與屈辱。
次日清晨,第一個出門的村民驚駭地發現,那座光滑的碑身上,竟憑空生出了三行字。
那字並非刀刻斧鑿,而是由一層薄薄的青金色苔蘚自然蔓延而成,筆畫清晰,力透石背:“他打你,你不該跪;你躲了,孩子更苦;你站出來,路才開始。”
消息如風一般傳遍了全村,村民們聚集在碑前,看著那三行字,臉上寫滿了驚悚與震撼。
那被欺辱的母親呆立良久,忽然擦乾眼淚,挺直了從未挺直過的腰杆。
自那一日起,村中再無人忍受豪強的欺壓,當惡奴再次上門時,迎接他的是全村人舉起的鋤頭和棍棒。
當民間的記憶開始以這種方式蘇醒,帝國的殿堂之上,另一場無聲的戰爭已然打響。
天道雖已崩滅,但其殘存的“正統烙印”如同幽靈,依舊潛藏於皇室的玉牒與宗廟的典籍之中,無形地影響著帝王的心誌。
新君剛剛登基,為鞏固皇權,急需抹去前朝那場席卷天下的“青金之亂”留下的痕跡。
他下旨,命當朝最負盛名的史官修撰《前鑒錄》,務必將此事定性為妖人惑眾、流寇作亂的妖禍,以儆效尤,斷絕後人效仿的念頭。
史官領命,把自己關在文淵閣中,閣內燭火通明,檀香嫋嫋。
他鋪開上等的宣紙,研好徽墨,提起紫毫筆,蘸飽了墨汁,準備落下定義曆史的一筆。
然而,當筆尖觸及紙麵的刹那,那濃黑的墨跡並未洇開,反而“嗤”的一聲化作一縷青煙,嫋嫋升起。
煙霧在空中並未散去,而是凝聚成一張張模糊卻真實的麵孔。
有滿臉皺紋的賣菜老婦,有肩上磨出厚繭的挑夫,有眼神疲憊的戍邊士卒……他們的臉在煙中沉浮,異口同聲地發出低語,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鑽入史官的每一個毛孔:“我們不是亂,是不願再騙自己。”
史官大駭,以為自己心神恍惚,他揉了揉眼睛,換了一張紙,再次落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