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種超越聲音的共鳴，源自地脈深處，通過少年種下的樹苗，瞬間傳遍了天下九州。
京城，香火最盛的關帝廟內，一位王公貴胄正拈香祈福。
香剛插入爐中，他眼前的關公金身聖像，那張不怒自威的棗紅麵龐上，一道朱漆彩繪竟如淚痕般緩緩滑落，露出了底下暗沉的泥胎。
緊接著，是第二道，第三道……仿佛一位征戰沙場的將軍正在卸去一身榮光甲胄。
不止於此，那身象征著帝王敕封的華美綠袍，色彩迅速黯淡，金線繡成的龍紋變得斑駁，如同被千百年風雨侵蝕，最終化為一片混沌的土黃。
同一時刻，千裡之外的江南水鄉，一座鄉野小廟裡，幾個頑童正圍著一尊青銅關公像嬉鬨。
突然，一個孩子指著銅像驚叫起來，隻見那尊本該光可鑒人的銅像，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出斑斑銅綠，從手指、衣褶開始，迅速蔓延全身，最後連那雙丹鳳眼也失去了神采，變成一團模糊的鏽蝕。
從北境的風雪邊關，到南疆的潮濕密林，凡有廟宇處，皆有此異變。
泥塑的金身如同被歲月瞬間抽乾了魂魄，彩繪剝落殆儘；銅鑄的神像鏽跡斑斑，仿佛剛從古墓中掘出；石雕的聖像棱角磨平，麵目模糊。
短短七日之內，遍布全國的數萬尊關公像，無論原本是何等威嚴華貴，儘數褪去了所有後人附加的色彩與榮光，化為了一具具最原始的素胚。
它們的姿態依舊，手持青龍偃月刀，或坐或立，威風凜凜，但那張臉，卻再也無法讓人看清。
天下嘩然，百姓驚懼。
有虔誠信徒以為是神明降罪，日夜跪拜，卻隻對著一具無麵素胎。
各地道士、僧侶、官員急忙請來最好的畫師，欲為神像重繪金身。
然而怪事發生了，一位享譽京城的丹青國手，提著飽蘸朱砂的筆，筆尖剛一觸及神像麵龐，那上好的狼毫筆杆竟“啪”的一聲應聲而斷。
換筆再試，亦是如此。
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拒絕任何人再為這張臉添上一絲一毫的色彩。
重繪不成，便重鑄。
朝廷下令，由工部督造，取上等精銅，欲重鑄一尊巨型銅像以安民心。
可當滾燙的銅水被灌入模具的瞬間，本該緩緩冷卻的銅液竟在幾息之內徹底凝固，鑄出的銅塊內部滿是氣泡與裂痕，根本無法成型。
恐慌蔓延之際，有人在那些褪色的廟宇房梁之上，發現了一行不知何時出現的字，似煙氣凝聚而成，風吹不散：“形可毀，義不滅。”
無頂廟宇內，關興靜靜地感受著這一切。
他知道，這不是天罰，更非神跡消散。
而是這片大地的人心，在沉寂千年之後，終於發出了自己的聲音——他們不再需要一尊被描摹、被定義、被供奉在廟堂之上的“像”，來提醒自己何為忠，何為義。
與此同時，在那地脈的最深處，即將徹底歸於虛無的老長老，他最後的殘念逸散成一道微光，低語響徹地底：“天道懼者，非火非聲，乃人自醒。”
這道微光並未消散，而是逆流而上，跨越千裡，注入了洛陽城外的碑穀。
那裡，曆代碑林矗立，其中一塊千年石碑上，赫然刻著一行由前朝史官偽造的史實：“關羽降吳”。
這是千年來，無數當權者用以教化萬民，宣揚“識時務者為俊傑”的鐵證。
微光融入石碑的刹那，奇跡發生了。
那深入石膚的墨色字跡，竟如活物般蠕動、逆轉、重構。
墨痕仿佛滲透出殷紅的血色，在無數守碑人的驚駭注視下，一夜之間，舊字消失，新字浮現。
那字跡蒼勁有力，筆鋒間帶著一股寧折不彎的決絕：
“羽不降，斷首猶向蜀。”
一位守著碑林一輩子的老卒，顫抖著走到碑前。
他沒有看廟裡那尊已經模糊的關公像，而是對著這行新生的、仿佛用鮮血寫就的文字，點燃三炷香，深深地鞠了三個躬。
他渾濁的老淚淌下，喃喃自語：“遲了千年……今日，終得正名。”
神像異變，偽史更正，朝野震動。
當朝天子與國師認定這是動搖國本的凶兆，更是挑戰皇權的開始。
他們立刻抓住機會，推行所謂的“新關神像”。
由宮廷畫手精心設計，這批新像不再是手持大刀的威武將軍，而是一個麵容慈和、身穿文官袍、雙膝跪地、雙手恭敬地捧著一方玉璽的形象。
其意不言自明——塑造一個“忠君不逆”，絕對服從皇權的新神隻，以此覆蓋掉那個深入人心的“義絕”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