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城西,棺材鋪“福蔭號”的掌櫃趙德坤,正對著算盤珠子發呆。桐油燈昏黃的光,跳動著映在他焦黃浮腫的臉上,也映著賬本上那幾行刺目的紅字。鋪子裡彌漫著劣質桐油、新刨鬆木和一種陳年不散的、若有若無的腐朽氣息。這氣息他聞了十幾年,早已習慣,但此刻,卻像無數隻冰冷的小手,攥得他心頭發慌。
“又虧了……”他喉頭滾動,發出乾澀的歎息。手指無意識地撥弄著冰涼的算盤珠,劈啪作響,敲打著死寂。牆根堆著幾口薄皮白茬棺材,那是給窮苦人預備的,刨得粗糙,木料也次,賣不了幾個錢。牆角一口刷了黑漆的柏木厚棺,倒是體麵,可掛了快一年,主顧嫌貴,至今無人問津。生意凋零,入不敷出,債主們催命符似的條子壓在枕頭底下,像烙鐵一樣燙著他。
“師父……”一個同樣乾瘦、臉色蠟黃的年輕夥計王五,端著一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米湯,小心翼翼地放在趙德坤麵前的櫃台上,“您……您喝點吧。”
趙德坤眼皮都沒抬,隻從鼻子裡哼了一聲。王五是他前幾年收的學徒,老實巴交,手腳還算勤快,就是腦子不太靈光。當初老掌櫃咽氣前,拉著趙德坤的手,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他:“德坤啊……這鋪子交給你了……棺材鋪的營生,掙的是死人錢,可掙的也是良心錢!手底下要乾淨……尤其……尤其是主顧隨葬的物件兒,那是死人的念想,活人的托付,一絲一毫也動不得!動了……要遭報應的!記住了……報應啊……”老掌櫃的手冰冷僵硬,那“報應”兩個字,帶著最後一口寒氣,噴在趙德坤臉上,讓他當時就打了個寒噤。
如今,這“報應”似乎真的要來了。鋪子眼看就要斷炊,他趙德坤在這永州城,怕是連口薄皮棺材都混不上了。他煩躁地推開那碗米湯,渾濁的湯水晃蕩出來,灑在油膩的櫃麵上。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拍門聲驟然響起,打破了鋪子裡令人窒息的死寂。“砰砰砰!砰砰砰!”聲音又重又急,帶著一種不祥的蠻橫。
王五嚇得一哆嗦,看向趙德坤。趙德坤皺緊眉頭,心頭莫名地一悸。這都入夜了,誰會來拍棺材鋪的門?他示意王五去開門。
門閂剛拉開一條縫,一股濃烈的汗味、血腥氣和一種說不出的、屬於野外亡命徒的凶悍氣息就猛地衝了進來。三個彪形大漢擠進鋪子,為首的是個滿臉橫肉、眼露凶光的刀疤臉,他身後兩人也都是一身短打,腰裡鼓鼓囊囊,眼神像刀子一樣在鋪子裡掃視。他們抬著一卷用破舊草席裹得嚴嚴實實的長條狀東西,重重地放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那草席邊緣,滲出大片暗紅發黑的汙跡,散發著新鮮血液的甜腥和泥土的腐敗混合的怪味。
“掌櫃的!”刀疤臉聲音粗嘎,像砂紙磨鐵,“有現成的好貨沒有?要快!厚實點的!”他目光掃過牆角那口黑漆柏木棺。
趙德坤心頭一跳,強自鎮定,臉上堆起生意人的乾笑:“有有有!您幾位爺請看這口柏木的,料子厚實,漆工地道,保您主顧走得體麵!”他指了指那口黑棺。
刀疤臉看也不看,不耐煩地一擺手:“少廢話!就它了!多少銀子?”
“這個……紋銀二十兩。”趙德坤報了個價,心提到了嗓子眼。
“二十兩?你他娘搶錢啊!”刀疤臉身後一個漢子瞪眼罵道。
刀疤臉卻哼了一聲,從懷裡掏出一個沉甸甸的粗布袋子,看也不看,嘩啦一聲丟在櫃台上,砸得算盤跳了一下:“拿著!不用找了!再給爺們備幾刀上好的紙錢,要快!手腳麻利點!”那袋子口沒紮緊,幾塊沾著泥汙、成色極好的銀錠子滾落出來,在桐油燈下閃著誘人的、冰冷的光。
趙德坤的眼睛瞬間被那銀子黏住了。這分量,這成色……絕不止二十兩!他喉嚨發乾,手指有些發顫,連忙點頭哈腰:“哎!哎!馬上!王五!快!把紙錢搬出來!最好的那種!”
王五也被那銀子晃了眼,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趕緊跑到後麵庫房去搬紙錢。
刀疤臉三人不再理會趙德坤,七手八腳地抬起草席卷,塞進那口黑漆柏木棺裡。草席散開一角,露出裡麵一個穿著破爛綢緞衣服、身材高大的男人屍體。那屍體臉色青黑,雙目圓睜,滿是血絲,嘴巴也張著,似乎臨死前看到了極其恐怖的東西。脖子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口,皮肉猙獰地翻卷著,血汙浸透了衣領。更讓趙德坤心驚肉跳的是,那死人僵硬蜷曲的手指上,還死死摳著一個同樣沾滿血汙和汙泥的、鼓鼓囊囊的鹿皮小口袋!口袋口被扯開了一線,露出裡麵黃澄澄的、耀眼的光芒——是金葉子!
趙德坤隻覺得一股熱血猛地衝上頭頂,呼吸都急促起來。金子!好多金子!
“看什麼看!”刀疤臉猛地合上棺材蓋,發出沉重的悶響,惡狠狠地瞪了趙德坤一眼,“不該看的彆看!不該問的彆問!懂嗎?今晚的事,給老子爛在肚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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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眼神凶戾如野獸,帶著赤裸裸的殺意。趙德坤嚇得一哆嗦,冷汗瞬間濕透了後背,慌忙低下頭:“懂!懂!小的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看見!”
王五抱著幾大摞厚厚的紙錢跑出來。刀疤臉一把奪過,胡亂塞給身後兩人:“走!”三人不再耽擱,抬起那口裝了屍體和金子的沉重棺材,步履沉重地出了鋪門,迅速消失在濃稠的夜色裡。沉重的腳步聲很快遠去,隻剩下鋪門在夜風中吱呀作響。
鋪子裡死寂一片。桐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動著。濃重的血腥味混合著新鮮木料和桐油的氣息,還有一股亡命徒留下的汗臭味,在狹小的空間裡彌漫,令人作嘔。
王五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看著櫃台上那個沉甸甸的粗布袋子,又看看空出來的牆角,聲音發顫:“師……師父……那……那棺材裡……”
“閉嘴!”趙德坤猛地低吼一聲,眼神像餓狼一樣凶狠地掃過來,死死盯著王五,“剛才那三個是什麼人?是殺人不眨眼的土匪!閻王!今晚的事,你敢往外吐露半個字,咱們師徒倆,還有你鄉下等著你寄錢的老娘,全都得死!死得透透的!明白嗎?”他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瀕臨瘋狂的壓迫感。
王五被師父從未有過的猙獰表情嚇傻了,雙腿一軟,差點跪下,連連點頭,眼淚都快出來了:“明……明白!師父!我……我打死也不說!”
趙德坤這才稍稍緩了口氣,但心臟依舊在胸腔裡狂跳,像要撞碎肋骨。他深吸了幾口帶著血腥味的空氣,努力平複著快要炸開的神經。目光,再次死死地鎖定了櫃台上那個粗布袋子。他伸出顫抖的手,一把抓過袋子,沉甸甸的墜手感讓他心頭又是一陣狂跳。他解開袋口,嘩啦一下將裡麵的東西全部倒在櫃台上。
桐油燈昏黃的光線下,一片銀光閃爍!全是成色極好的官鑄銀錠!大的有五十兩一錠的馬蹄銀,小的也有十兩、五兩的元寶銀。銀錠上大多沾著泥土和暗褐色的汙跡趙德坤不敢細想那是什麼),棱角分明,泛著冰冷誘人的光澤。他顫抖著手,抓起一錠五十兩的,入手冰涼沉重,上麵清晰地鑄著“永州府庫”、“足紋五十兩”的官印。
他壓抑著喉嚨裡幾乎要衝出來的狂喜和恐懼交織的嘶吼,開始手忙腳亂地清點。一錠,兩錠,三錠……銀子冰冷的觸感刺激著他的神經。當最後一錠五兩的小元寶被放到一邊,趙德坤的呼吸徹底停滯了。
四千兩!整整四千兩雪花官銀!像一座冰冷的小山,堆在油膩的櫃台上!
巨大的狂喜如同洶湧的潮水,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的恐懼和理智!四千兩!他幾輩子也掙不來的巨款!有了這筆錢,什麼債務?狗屁!他趙德坤能買下整個城西!能住進高門大院,穿綾羅綢緞,娶幾房姨太太!再也不用聞這棺材鋪的死人味!不用看債主的臉色!他的人生,從此徹底翻轉了!
“哈哈……哈哈哈……”一陣壓抑不住、如同夜梟啼哭般的低笑從他喉嚨裡擠出來,在死寂的鋪子裡顯得格外瘮人。他眼睛赤紅,布滿血絲,貪婪地撫摸著那些冰冷的銀錠,仿佛撫摸著情人溫軟的肌膚。
“師……師父……”王五看著師父扭曲狂喜的臉,再看看那堆刺眼的銀子,心頭的不安卻越來越重,像一塊冰冷的石頭不斷下沉。他想起了老掌櫃臨死前的警告,想起了草席裡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想起了那死人手裡死死摳著的、裝滿了金葉子的鹿皮袋。他哆嗦著,鼓起最後一絲勇氣:“師父……這銀子……來路……來路怕是不正啊……還……還有那死人身上的金子……咱們……咱們……”
“金子?!”趙德坤猛地抬起頭,眼中貪婪的光芒幾乎要化為實質!剛才被四千兩官銀衝昏了頭腦,竟差點忘了這茬!那死人身上,還有一袋金子!他立刻像被蠍子蜇了一樣跳起來,撲到那口剛抬走棺材留下的空位牆角,瘋狂地在地上摸索著。果然!在牆角一堆散落的刨花木屑裡,他摸到了一個硬邦邦的東西!
正是那個鹿皮小口袋!沉甸甸的!趙德坤的心再次狂跳起來,比剛才更甚!他顫抖著手解開係繩,往裡一看——金燦燦的光芒瞬間刺痛了他的眼睛!全是裁剪整齊、薄如蟬翼的金葉子!一片片疊在一起,足有厚厚一遝!分量怕是不下百兩!在桐油燈下,散發著比官銀更純粹、更令人瘋狂的富貴光芒!
“金子!是金子!哈哈哈!”趙德坤徹底瘋了,他緊緊攥著鹿皮袋,連同櫃台上的銀錠一起,死死抱在懷裡,仿佛擁抱著整個世界。狂喜的浪潮徹底淹沒了他,什麼報應,什麼土匪,什麼死人,都被拋到了九霄雲外!有了這些,他就是永州城的人上人!
王五看著師父癲狂的模樣,看著那刺眼的金銀光芒,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渾身冰冷。他仿佛看到無數雙血紅的眼睛,在那些沾著泥汙和血漬的金銀後麵,冷冷地盯著他們師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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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王五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絕望的恐懼,“這……這是死人的錢……是買命錢啊!咱們……咱們不能拿……會……會遭報應的……老掌櫃說過……”
“報應?”趙德坤猛地轉過身,臉上狂喜未退,眼神卻變得異常凶狠猙獰,像護食的惡狼,“放屁!什麼報應!這是老天爺看老子窮夠了,賞給老子的!有了這些錢,老子就是報應!誰敢報應老子?啊?”他惡狠狠地盯著王五,“你小子給我聽好了!今晚的事,爛在肚子裡!這些錢,是咱們的!是咱們棺材鋪辛苦十幾年,省吃儉用攢下的!懂不懂?你要是敢說出去半個字,老子先讓你和你那老娘嘗嘗什麼叫報應!”
王五被師父眼中的凶光嚇得魂飛魄散,癱坐在地,麵無人色,隻剩下牙齒咯咯打顫的聲音。他知道,師父已經被這筆橫財徹底吞噬了,再也不是他認識的那個雖然刻薄、但還有幾分底線的棺材鋪掌櫃了。眼前這個人,已經被金子銀子照亮的貪婪,燒成了一頭沒有人性的野獸。鋪子裡濃重的血腥味似乎更濃了,混合著金銀冰冷的金屬氣息,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味道。
趙德坤不再理會癱軟在地的王五。他像一頭找到寶藏的惡龍,抱著那堆沾著不祥氣息的金銀,跌跌撞撞地衝進後麵他狹窄的臥房。門被他從裡麵死死鎖上。
小小的臥房裡隻有一床、一櫃、一桌。趙德坤將沉重的金銀一股腦堆在冰冷的土炕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他喘著粗氣,眼睛在昏暗的油燈下閃著綠光,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那些銀錠和金葉子。冰冷的觸感刺激著他的神經,帶來一種近乎病態的快感。
然而,狂喜的浪潮稍稍退去,冰冷的現實和恐懼如同附骨之蛆,悄然纏了上來。
官宣!全是帶著官府印記的官銀!還有那來曆不明、沾著血汙的金子!這些東西,見不得光!土匪殺的人,誰知道是什麼來頭?萬一是官麵上的人呢?萬一那三個煞星哪天又想起來,或者走漏了風聲呢?這些錢,現在就是一堆燙手的山芋,一堆隨時可能把他炸得粉身碎骨的炸藥!
冷汗再次浸透了趙德坤的後背。他看著炕上那堆誘人的東西,眼神從貪婪漸漸變得驚惶。不行!不能就這樣放著!必須處理掉!尤其是那些官銀,上麵的印記就是催命符!
怎麼處理?熔掉!對!熔掉!把官銀熔成無字無印的銀餅子,再把金葉子熔成金塊!這樣,就誰也認不出來了!趙德坤猛地拍了一下大腿,眼中閃過一絲狠厲。他是棺材鋪掌櫃,平時修補棺材、打製些小物件,家裡備著小爐子和坩堝,正好派上用場!
說乾就乾!趙德坤如同鬼魅般行動起來。他先是小心翼翼地將那些金銀藏進炕洞裡,用破布堵好洞口。然後,他躡手躡腳地溜到後麵的小作坊。作坊裡堆著木料和工具,角落有個小泥爐。他搬來木炭,找出那個平時融化鉛錫修補棺材的小坩堝,又翻出一把結實的大鐵鉗。
夜已深沉,萬籟俱寂。棺材鋪裡一片死寂,隻有後院小作坊的方向,隱隱透出一點微弱的火光和拉風箱的“呼哧”聲。
趙德坤蹲在小小的泥爐旁,爐膛裡炭火燒得正旺,映著他扭曲變形的臉,汗水和炭灰混在一起,顯得格外猙獰。他死死盯著架在火上的小坩堝,坩堝裡,幾錠沾著泥土和暗褐色汙跡的官銀正在高溫下慢慢變軟、發紅,邊緣開始熔化成亮白的液體。一股奇異的、混合著金屬灼燒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甜腥氣味彌漫在狹窄的空間裡。
“滋滋……”熔化的銀子發出細微的聲響,在趙德坤聽來,卻像是銀錠臨死前的哀鳴,又像是銀子本身發出的、無聲的詛咒。他心頭一陣煩惡,用力拉動風箱,火苗猛地躥高,貪婪地舔舐著坩堝。
“熔了你們……熔了你們就乾淨了……就是老子的了……”他嘴裡神經質地念叨著,像是在給自己壯膽,又像是在對抗心底深處那越來越強烈的不安。老掌櫃臨死前那雙死死盯著他的眼睛,草席裡那具脖子上翻著巨大傷口、死不瞑目的屍體,還有那三個土匪凶神惡煞的眼神……交替在他眼前晃動。
“呼……”他喘了口粗氣,用鐵鉗夾起一錠剛熔去棱角、官印已模糊不清的銀錠,狠狠地投入旁邊盛滿冷水的木桶裡。
“嗤啦——!”一聲劇烈的爆響!滾燙的銀錠遇水,激騰起大團刺鼻的白氣,瞬間彌漫了整個小作坊。白氣中,趙德坤仿佛看到一張模糊扭曲、充滿痛苦的臉一閃而逝!他嚇得手一抖,鐵鉗差點掉進火裡,心臟狂跳不止。
“誰?!誰在那兒!”他驚恐地低吼,猛地回頭,抄起手邊的一根木棍。作坊裡空蕩蕩的,隻有跳動的火光將他自己的影子投在牆壁上,張牙舞爪。
幻覺……一定是太累了……他抹了把額頭的冷汗,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看著木桶裡那錠已失去官印、變得圓鈍醜陋的銀塊,他眼中重新燃起貪婪的光芒。就是這樣!熔掉!都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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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對趙德坤而言,漫長如同在油鍋裡煎熬。每一次拉動風箱,每一次投入銀錠,那“滋滋”的熔化聲和“嗤啦”的淬火聲,都像錘子敲打在他的神經上。他不敢停歇,像著了魔一樣,一塊接一塊地將那些帶著官印的、沾著不祥汙跡的銀錠投入坩堝,再投入冷水。作坊裡彌漫的白氣越來越濃,那股奇異的甜腥金屬味也越發濃重,幾乎令人窒息。
當最後一錠官銀在木桶裡冷卻成一塊無名的銀疙瘩時,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趙德坤癱坐在冰冷的地上,渾身被汗水濕透,沾滿了炭灰,手指被燙出幾個水泡,火辣辣地疼。他看著牆角堆著的那些醜陋的銀塊和尚未熔煉的金葉子,心頭卻沒有預想中的狂喜,隻有一種巨大的、劫後餘生般的疲憊和一種沉甸甸的、揮之不去的陰冷。仿佛有什麼冰冷的東西,已經隨著那些熔化的銀子,悄然鑽進了他的骨頭縫裡。
他掙紮著爬起來,將那些熔好的銀塊和金葉子,用破布層層包裹,再塞進一個裝過棺材釘的舊木箱裡。他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像做賊一樣,在院子裡尋摸了好久,最終選定了灶房後麵堆放煤渣的角落。那裡潮濕陰暗,平時很少有人過去。他費力地刨開散發著黴味的煤渣,挖了一個深坑,小心翼翼地將那沉重的木箱放了進去,再用煤渣和破磚頭仔細掩蓋好,最後還撒上一層浮土。
做完這一切,他累得幾乎虛脫,但看著那毫無異樣的角落,心裡終於稍稍安定了一些。錢藏好了,暫時安全了。
他搖搖晃晃地回到前鋪。天已大亮,晨光透過門板的縫隙照射進來,驅散了鋪子裡的部分陰霾,卻驅不散那股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和金屬熔煉後的殘留氣息。王五蜷縮在櫃台後的角落裡,似乎睡著了,但身體還在微微發抖,臉色蒼白得嚇人。
趙德坤沒心思管他。他坐到櫃台後,看著空蕩蕩的鋪子,看著牆角那口黑漆棺材留下的空白印記,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湧上心頭。四千兩官銀,一袋金葉子……真的到手了?真的成了他趙德坤的了?這一切,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噩夢,卻又真實得可怕。
接下來的日子,趙德坤像換了個人。他不再對著賬本唉聲歎氣,腰杆也挺直了些,雖然極力掩飾,但眉宇間那股長期被貧窮壓榨的愁苦和卑微,似乎被一種強撐起來的、帶著虛張聲勢的底氣所取代。他給王五加了工錢雖然加得不多),偶爾還買點肉食回來打牙祭。鋪子裡那口積壓的黑漆柏木厚棺,被他低價處理給了另一個棺材鋪,換回了幾兩散碎銀子,算是把“窟窿”補上了。債主們再來,他也敢挺著腰板說幾句“寬限幾日,手頭緊”之類的話,不再像以前那樣點頭哈腰、唯唯諾諾。
然而,隻有他自己知道,內心深處那根弦繃得有多緊。他變得異常警覺,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讓他心驚肉跳。夜裡更是噩夢連連,不是夢見那三個土匪提著血淋淋的刀回來找他索命,就是夢見那草席裡的屍體突然坐起來,用那雙血紅的眼睛死死盯著他,脖子上那道傷口汩汩地冒著黑血,嘴巴無聲地開合著:“還我銀子……還我金子……”每次他都從噩夢中驚醒,渾身冷汗淋漓,心臟狂跳得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
他不敢再踏進後院那個小作坊一步,那裡殘留的熔銀氣味和那晚的恐怖記憶,像無形的鬼爪扼著他的喉嚨。他更不敢去看灶房後麵那個藏錢的角落,仿佛隻要看一眼,那筆沾滿血汙的橫財就會化作厲鬼撲出來。
王五也變得越發沉默寡言,眼神躲閃,乾活時經常出錯,有時正刨著木頭,會突然像被針紮了一樣跳起來,驚恐地看向門口或牆角,仿佛那裡站著什麼看不見的東西。他本就蠟黃的臉更加憔悴,眼窩深陷下去,活像個癆病鬼。趙德坤看在眼裡,心裡也發毛,但隻能惡狠狠地罵幾句“沒出息”、“疑神疑鬼”來掩飾自己的恐懼。
日子在一種表麵平靜、內裡驚濤駭浪的詭異氣氛中一天天過去。趙德坤開始小心翼翼地籌劃著如何“洗白”和動用那筆錢。他不敢一下子拿出大筆銀子,怕惹人懷疑。他盤算著,等風頭過去,就找個借口,說是有個遠房親戚死了,留給他一筆遺產,然後拿著這些錢,遠遠地離開永州城,找個沒人認識的地方,買田置地,過富家翁的日子。
然而,他心底那份不安卻越來越重。尤其是當他獨處時,總覺得後脖頸涼颼颼的,好像有人在對著他吹氣。有時半夜醒來,會聽到院子裡似乎有極其輕微的腳步聲,沙沙……沙沙……像是有人拖著沉重的腳在煤渣堆上走動。他屏住呼吸,豎起耳朵仔細聽,那聲音又消失了。他安慰自己,是老鼠,是風吹落葉。
這天傍晚,天色陰沉,鉛灰色的雲層壓得很低,像是要下雨。趙德坤剛送走一個來打聽薄皮棺材價錢的老漢,正打算關門。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在鋪子門口猛地停住!緊接著是幾個衙役粗暴的呼喝聲:“開門!開門!官府查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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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德坤的心瞬間沉到了穀底!腿肚子一陣發軟,差點癱倒在地。官府!查案!難道……難道東窗事發了?那三個土匪被抓了?把他供出來了?還是那具屍體的身份查明了?他腦子裡瞬間閃過無數可怕的念頭,冷汗刷地一下冒了出來,瞬間濕透了裡衣。
他強撐著,臉上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哆哆嗦嗦地拉開了鋪門。門外站著四個穿著皂隸公服的衙役,為首的是個滿臉橫肉、眼神銳利的班頭,腰間挎著刀,一臉的公事公辦。
“官……官爺……”趙德坤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請……請問……”
“你就是趙德坤?‘福蔭號’掌櫃?”班頭上下打量著他,目光像刀子一樣。
“是……是小的……”趙德坤感覺自己的牙齒都在打架。
“前些天,大概……嗯,七八天前吧,”班頭眯著眼睛,似乎在回憶,“有沒有三個行跡可疑的外地漢子,在你這裡買過一口棺材?黑漆柏木的。”
轟!趙德坤隻覺得腦袋裡像是炸開了一個響雷!眼前一陣發黑!來了!果然來了!他喉嚨發緊,幾乎喘不上氣,後背的冷汗像小溪一樣往下淌。他張了張嘴,想否認,可喉嚨裡像是塞了一團棉花,隻能發出“嗬嗬”的怪響。
旁邊的王五更是嚇得麵無人色,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頭埋得低低的,恨不得鑽進地縫裡。
“嗯?”班頭看他這副模樣,眼神更加銳利,帶著審視和懷疑,“說話!有沒有?想清楚了再說!包庇匪類,可是同罪論處!”
“有……有!”趙德坤被那“同罪論處”嚇得魂飛魄散,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尖利得變了調,“有!官爺!是有三個外鄉人!那天晚上……天都擦黑了……他們……他們抬著個草席裹著的人……來……來買了那口積壓的黑漆柏木棺!給了……給了二十兩銀子!”他語無倫次,隻想趕緊把自己摘乾淨。
“哦?給了二十兩?”班頭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倒是大方。那草席裡裹的人,你看清了嗎?”
“沒……沒看清!”趙德坤連忙搖頭,搖得像撥浪鼓,“草席裹得嚴實……就……就露了點衣角……像……像是綢子的……他們凶得很,不讓看!小的……小的哪敢多看啊!”
“綢子衣角……”班頭沉吟著,似乎在印證什麼,“他們往哪個方向去了?說了什麼沒有?”
“沒……沒說去哪!買了棺材,抬上就走了!往……往西邊城外去了!彆的……彆的什麼也沒說!”趙德坤努力回憶著那晚的細節,隻想儘快打發走這些煞星。
班頭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那目光似乎要穿透他的皮肉,看進他心裡去。趙德坤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冰天雪地裡,渾身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流。
“嗯。”班頭終於收回了目光,對身後衙役揮揮手,“搜!”
幾個衙役如狼似虎地衝進鋪子,開始翻箱倒櫃。踢倒凳子,掀開蓋著薄皮棺材的白布,甚至用刀鞘敲打著牆壁和地麵。趙德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幾乎要窒息!他死死盯著通往後院的門簾,生怕他們發現灶房後麵的秘密!王五已經嚇得癱軟在地,褲襠濕了一片,散發出難聞的騷味。
衙役們搜遍了前鋪,又衝進後院。趙德坤的心也跟著提到了後院。他聽到翻動雜物的聲音,聽到班頭在院子裡問:“後院都搜過了?有沒有可疑的東西?”
“頭兒,就些破木頭、刨花,還有個燒炭的小爐子,沒啥特彆的。”一個衙役回道。
“爐子?”班頭的聲音帶著一絲警覺,“做什麼用的?”
“回官爺!”趙德坤搶著回答,聲音都變了調,“是……是平時修補棺材,熔點鉛錫用的!小本買賣,就……就這點活計!”
後院沉默了片刻。趙德坤感覺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終於,他聽到班頭的聲音:“行了,出來吧。”
衙役們回到了前鋪。班頭掃了一眼被翻得一片狼藉的鋪麵和癱軟在地、尿了褲子的王五,又看了看麵如死灰、冷汗直流的趙德坤,眼神中似乎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看來是真沒什麼。”班頭拍了拍腰間的刀鞘,“趙掌櫃,記住你今天說的話!那三個是流竄作案的悍匪,劫殺了過路的一個富商,搶了錢財,還殺了人!那富商就是穿著綢緞衣服!官府正在全力緝拿!你要是再見到他們,或者想起什麼彆的線索,立刻到衙門報告!知情不報,哼,後果你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