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西百裡,有雲棲山,高聳入雲,四季雲霧繚繞,難見真容。山巔常遇晴好天氣,隱約現出樓閣飛簷一角,琉璃瓦映日生輝,縹緲如蜃樓。山下樵夫代代相傳,稱其名為“拂雲閣”,乃仙家接引有緣、登仙證道之所在。然山徑崎嶇險惡,又多迷障,凡人尋之,十去九不還,空留傳說。
城中有一女子,名喚柳素微。其父柳清源,本為青州名儒,一生皓首窮經,篤信這雲棲山巔有大道真仙。他耗儘半生心血,搜羅無數古籍殘卷、前人筆記,竟真從中拚湊出半張指向拂雲閣的秘徑圖。柳清源大喜過望,不顧家人勸阻,執意攜圖入山,從此音訊全無,如泥牛入海。
柳素微自幼聰慧,承父誌,亦醉心玄理。父親失蹤,如巨石沉心。她焚膏繼晷,苦研父親遺下的半卷殘圖,又將父親書房中所有關於雲棲山、拂雲閣的隻言片語反複咀嚼、印證。寒暑三載,竟真讓她補全了那半張圖,繪出一幅通往山巔的詳圖。圖上標注險要,更有幾行小字批注:“欲叩仙門,先拂心塵;心塵不淨,咫尺天涯。”
柳素微收拾行囊,僅帶乾糧清水與這性命攸關的地圖,辭彆垂淚老母,孤身踏入雲棲山。山勢果然奇詭,古木參天蔽日,藤蔓虯結如網。地圖所載小徑,時隱時現,常被厚厚苔蘚或傾倒的巨木掩蓋。她依圖索驥,撥開濕滑藤蔓,攀過陡峭崖壁,耳邊隻有猿啼鳥鳴與山風嗚咽。走了整整兩日,精疲力竭之際,眼前豁然開朗——一片巨大而平坦的雲海平台,突兀地出現在前方。平台儘頭,一座孤峰拔地而起,直刺蒼穹,峰頂果然矗立著一座氣象萬千的樓閣!琉璃碧瓦在稀薄雲氣中折射著天光,雕梁畫棟若隱若現,一道仿佛由流動雲霧凝成的長階,自平台直通閣門,上書三個古樸篆字:“拂雲閣”!
柳素微心頭狂跳,強抑激動,整理衣冠,正欲踏上那雲階。忽聞一聲蒼老歎息,平台邊緣一塊形似臥牛的青石後,轉出一位須發皆白的老樵夫,麵容枯槁,眼神卻異常清明。
“女娃娃,止步吧。”老樵夫聲音沙啞,“老夫在此守了三十年,見過太多人踏上此階,卻從未見一人歸來。”
柳素微腳步一頓,恭敬施禮:“老丈,晚輩為尋父蹤,亦為問道,心意已決,縱萬死亦無悔。”
老樵夫渾濁的眼珠深深看了她一眼,搖頭道:“仙緣縹緲,殺機暗藏。那雲階之上,步步皆是心劫,非大毅力、大智慧、大決絕者不能過。你父當年…唉,也是這般決絕而去。”言畢,不再阻攔,身形隱入巨石之後,仿佛從未出現。
柳素微深吸一口氣,毅然踏上第一級雲階。足下雲霧如實地堅硬,卻又氤氳流轉。一步踏出,周遭景象陡然變幻!方才空曠的平台消失無蹤,眼前金光耀眼,竟是一座龐大無比的黃金宮殿!殿內堆滿金山銀海,珊瑚寶樹,明珠美玉俯拾皆是,奇珍異寶流光溢彩,令人目眩神迷。無數身著華服的侍從婢女,捧著金盤玉盞,盛滿世間難尋的珍饈美饌,異香撲鼻。更有容顏絕世的男女,向她投來傾慕癡迷的目光,極儘諂媚之態。一個充滿無儘誘惑的聲音在心底響起:“留下吧…此間富貴溫柔,享之不儘,何苦登那虛無縹緲之仙途?你父當年,亦曾在此流連忘返…”
柳素微心頭一震,幾乎被那潑天富貴與溫柔鄉蝕骨銷魂。然而父親書房中青燈黃卷的剪影、母親倚門垂淚的容顏瞬間閃過腦海。她猛地閉上眼,複又睜開,眼神已複清明,對著虛空朗聲道:“富貴浮雲,非我所求!”話音一落,眼前珠光寶氣、瓊樓玉宇如同被狂風吹散的沙堡,轟然崩塌、消散。雲階重現,她已站在第一級儘頭,衣衫微濕,是驚出的冷汗。
她不敢懈怠,踏出第二步。眼前景象再變!這一次,竟是回到了青州城中自家那熟悉的小院。院中,父親柳清源正含笑立於梅花樹下,須發如墨,精神矍鑠,與當年離家時一般無二!母親在一旁做著針線,見她歸來,喜極而泣,撲上來緊緊抱住她,溫暖的觸感如此真實。父親亦上前,撫著她的發頂,溫言道:“微兒,為父回來了。這些年苦了你母女,往後我們一家團聚,再不分離。”家的溫暖,失而複得的狂喜,如潮水般瞬間將她淹沒。她幾乎就要沉溺在這虛假的圓滿裡,永遠留在此刻。
“留下吧…天倫之樂,豈不勝過那清冷仙閣?你父魂靈在此,你忍心再讓他漂泊?”那蠱惑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令人心碎的柔情。
柳素微淚流滿麵,身體因巨大的情感衝擊而顫抖。她望著父親慈愛的麵容,心如刀絞。然而,父親書房裡那盞照亮無數孤寂寒夜的油燈,書頁上批注的“拂心塵”三字,如同烙印般灼痛了她的心。她猛地掙脫母親的懷抱,踉蹌後退一步,對著父親虛幻的身影泣聲道:“爹…女兒深知,此非您真靈安息之所!您畢生所求之道,女兒…替您去尋!”言罷,咬牙轉身,不忍再看。身後傳來父母撕心裂肺的挽留與哀泣,她強忍錐心之痛,閉目前行。哭聲漸漸遠去,幻境如同褪色的畫卷,碎裂消隱。她站在第二級雲階儘頭,淚痕未乾,心如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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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剩最後一步。柳素微調勻呼吸,拭去淚水,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踏出了第三步。
眼前沒有金銀,沒有故園,隻有一片無邊無際、純淨到令人窒息的“無瑕之境”。天空是毫無雜質的純白,地麵是光滑如鏡的雪白玉石。空氣裡彌漫著一種冰冷、空靈、毫無生氣的“完美”氣息。在這片純白世界的中央,靜靜立著一個人影。那人影的身形、麵容,竟與柳素微自己彆無二致!隻是這“她”通體瑩白如玉,毫無瑕疵,眼神空洞如琉璃,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一尊最完美也最冰冷的玉雕。
“此乃無瑕仙身。”一個宏大、漠然、毫無感情的聲音在純白空間回蕩,“褪儘凡塵,剝落七情六欲、喜怒哀樂、一切愛恨癡纏,化為此身,即可登仙,入主拂雲閣,與天地同壽。此乃真正大道,無悲無喜,永恒不朽。”
那玉雕般的“柳素微”向她伸出了同樣完美無瑕、冰冷僵硬的手。
柳素微看著這具毫無生氣的“仙身”,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從骨髓裡滲出。這真的是父親窮儘一生追尋的“道”嗎?這就是永恒?沒有母親溫柔的絮語,沒有父親書房的墨香,沒有尋道途中的艱辛與明悟,沒有悲歡離合的刻骨銘心…這完美無瑕的軀殼裡,空空蕩蕩,連“我”都不複存在!
“不!”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強烈抗拒與憤怒衝垮了理智的堤壩,柳素微發出淒厲的尖叫,仿佛要撕裂這片令人窒息的純白,“這不是仙!這是石像,是傀儡!我寧可要凡塵的喜怒哀樂,血肉之軀的痛楚與歡愉,也不要這冰冷空殼的永恒!”她猛地轉身,不去看那伸來的玉手,發瘋般向後奔跑,試圖逃離這片完美的死寂。然而,純白無邊,又能逃向何方?
就在絕望如冰水浸透全身之際,她懷中那幅父親耗儘心血、自己苦思補全的秘徑圖,竟無風自動,飄飛而出,懸於空中!圖卷上,父親那熟悉的、力透紙背的批注“欲叩仙門,先拂心塵;心塵不淨,咫尺天涯”十六個字,驟然放射出柔和而堅韌的金光!
金光如劍,刺破了令人窒息的純白!
柳素微福至心靈,一把抓住那發光的圖卷,用儘全身力氣,朝著前方那片看似堅不可摧的純白“完美”之壁,狠狠擲去!圖卷撞上無形壁壘的刹那,轟然碎裂!無數燃燒著金焰的碎片,如同撲火的飛蛾,義無反顧地融入那片死寂的純白。
“哢嚓——!”
令人牙酸的碎裂聲響起,仿佛琉璃崩解。眼前完美無瑕的純白世界,如同被重錘擊中的鏡麵,瞬間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痕!裂痕之中,透射出萬丈霞光,隱約可見仙閣樓台、瓊花瑤草的瑰麗景象!那尊玉雕般完美的“仙身”發出一聲非人的、充滿驚愕與不甘的尖嘯,隨著碎裂的純白空間一同崩解、消散!
幻境徹底消失。柳素微發現自己正站在拂雲閣那厚重古樸的朱漆大門前。腳下是最後一級真實的雲階石階。她衣衫破碎,滿麵淚痕血汙,渾身顫抖如同秋風中的落葉,手中緊握著的,隻剩下秘徑圖燃燒後殘餘的一小角焦黑紙片,上麵僅餘父親手書的半個“塵”字,墨跡猶溫。
“好一個‘寧要凡塵煙火,不要玉宇空殼’!”一個清朗溫潤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柳素微悚然回頭,隻見一位寬袍大袖、仙風道骨的中年文士,不知何時已立於身後雲氣之中。他麵容清臒,三縷長須,眼神溫潤深邃,仿佛蘊藏著無儘智慧,正含笑望著她。
“仙長…您是?”
“貧道雲涯子,暫掌此拂雲閣。”道人微笑頷首,“你已過了三重試煉:拂去物欲之塵,拂去情執之障,最後更是以本心真性,擊碎了那‘無瑕’的虛妄囚籠。此‘拂心塵’三昧,方是登仙正途。”
柳素微聞言,心中百感交集,既有後怕,又有明悟,急忙問道:“仙長,我父親柳清源,當年可曾到此?”
雲涯子輕歎一聲,袖袍微拂。隻見閣前雲氣聚散,隱約現出一幅畫麵:一個與柳素微有幾分相似的清瘦書生身影正是柳清源),竟也站在那“無瑕之境”中。他癡癡望著那具完美的玉雕“仙身”,眼神中充滿了對“大道永恒”的無限渴望與迷醉。他緩緩地、帶著一種殉道般的虔誠,向那玉雕伸出了手…畫麵到此,如煙消散。
“令尊才學淵深,心誌堅毅,過了前兩關。”雲涯子語氣帶著一絲惋惜,“然其一生困於書卷,執著於‘得道’之形跡,反被心中對‘無瑕永恒’的執念所迷,甘願化入那‘完美’空殼,失卻真我。此非仙道,乃是自囚於頑石矣。”
柳素微如遭重擊,望著父親最後消失的地方,淚水無聲滑落。原來父親並非失蹤,而是…選擇了另一種形態的消亡。
“你不同。”雲涯子的聲音將她拉回,“你以凡心之熾熱,拒斥虛妄之永恒,明悟仙道貴真不貴假,貴缺不貴全。此心此性,已通仙途。拂雲閣門,為你而開。”他袍袖一揮,身後那兩扇緊閉的朱漆大門,在低沉的轟鳴聲中,緩緩向內洞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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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內並非金碧輝煌的宮殿,而是一片浩瀚無垠、星光璀璨的雲海!無數星辰如同碎鑽鑲嵌在深藍天鵝絨上,緩緩流轉,散發出古老而神秘的氣息。一條由流動星輝鋪就的小徑,自門前延伸,通往雲海深處那不可名狀的玄奧之地。浩瀚、深邃、令人敬畏的宇宙道韻撲麵而來。
柳素微立於門限,望著那片浩瀚星海,又低頭凝視掌心那半片殘圖。父親的磨跡,母親的淚水,自己的跋涉與抉擇…凡塵種種,愛恨悲歡,此刻非但不是負累,反而如同星辰般在她心中熠熠生輝,構成了她獨一無二、不可磨滅的“真我”。
她深吸一口蘊含著星辰氣息的清冷空氣,眼神變得沉靜而堅定。不再猶豫,她抬起腳,穩穩地、一步一步,踏入了那片璀璨的星輝小徑。身影漸漸融入流轉的星光與浩瀚的雲海之中。
身後,拂雲閣巨大的朱門,在星輝映照下,無聲地、緩緩地重新合攏,隔絕了塵世。
青州城中,柳素微的老母親,這夜忽從夢中驚醒。推窗望去,隻見雲棲山方向,一道清越的星輝如匹練般直貫蒼穹,久久不散。窗台上,不知何時落了一瓣晶瑩剔透、散發著淡淡星輝的梅花。老婦人拈起花瓣,冰涼溫潤,一股難以言喻的寧靜與了悟彌漫心間,仿佛女兒在遙遠的星海深處,輕輕道了一聲平安。她望著那通天星柱,渾濁的老淚滑過溝壑縱橫的臉頰,嘴角卻緩緩綻開一個釋然又帶著無儘思念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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