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柳文清,素負才名,筆下錦繡文章,常引得洛陽紙貴。然其人心高氣傲,又耽於功名捷徑。三年前春闈在即,他竟鬼迷心竅,將同窗好友嘔心瀝血三年著就的《南華新注》據為己有,署上自己大名刊印天下,一時轟動文壇。好友悲憤嘔血,不數日竟溘然長逝。柳文清雖因此高中,春風得意馬蹄疾,心底深處卻如同塞進一塊燒紅的烙鐵,日夜灼痛。他不敢回望故園,不敢聽人提及舊友姓名,更不敢在午夜夢回時細想那書冊上淋漓的墨痕,究竟是誰的心血。為避人言,更為了避開自己那顆被愧疚啃噬得千瘡百孔的心,他竟拋下到手的前程,孤身一人,遁入了莽莽蒼蒼的雲夢大山深處。
深山裡,有座孤峰名喚“思過崖”。崖勢如刀削,直插雲霄,三麵皆是萬丈深淵,唯有鳥道一條懸於峭壁,險峻異常,猿猱見之亦愁。崖頂不過方寸之地,僅容一人盤坐,罡風呼嘯,刮麵如刀。柳文清就在這絕頂之上結廬而居,以最粗糲的粟米為食,以最單薄的麻衣蔽體,日日麵壁枯坐,欲借這苦寒孤絕之地,磨去心頭那沉重的罪孽。
初時,尚能強自凝神,誦幾句聖賢書。然而那崖頂的風,似乎並非尋常山風,每每呼嘯而過,竟帶著一種奇異的嗚咽,細細聽去,竟似有萬千聲音在風裡低語、爭吵、哭泣,其中隱約夾雜著一個他至死難忘的悲憤控訴!柳文清悚然,以為是幻聽,強自鎮定。可更奇的是,崖頂石壁間有一眼細小的泉眼,泉水清冽,飲之卻透骨奇寒,直冰入肺腑。每當他飲下此水,眼前便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好友臨死前那枯槁的麵容和指著他、顫抖著卻發不出聲音的手指。這泉水,成了他日夜無法擺脫的夢魘引子。
一日,他枯坐至黃昏,夕陽殘血將石壁染得一片淒厲。他腹中饑渴,習慣性地捧起泉邊石凹裡積聚的寒泉,仰頭飲下。水入喉腸,那股熟悉的冰冷瞬間蔓延全身。恍惚間,他望向泉中自己的倒影,悚然一驚!水中映出的,竟不是他柳文清的麵孔,而是故友那張蒼白、悲憤、七竅隱隱滲血的死寂容顏!那倒影的嘴唇無聲地開合著,一股冰寒徹骨的怨毒,透過水麵直刺入他的魂魄。
“啊!”柳文清魂飛魄散,怪叫一聲,手中石凹跌落,泉水四濺。水中那恐怖的麵容也隨之破碎。他驚魂未定,大口喘息,冷汗浸透麻衣。待稍稍定神,他強忍恐懼,再次湊近那汪重新積聚的泉水。水麵平靜,這次映出的確是他自己,卻形容枯槁,眼窩深陷,眼中布滿了驚惶與絕望的血絲,如同地獄裡爬出的餓鬼。他心頭劇痛,一股腥甜湧上喉頭,猛地噴出一口鮮血,點點殷紅灑在灰白的石地上,觸目驚心。
自那日後,柳文清便陷入一種半癡半狂的境地。他不敢再飲那寒泉,甚至不敢靠近泉眼。然而,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崖頂那光禿禿、寸草不生的石壁,竟開始出現異狀。先是壁上凝結的水汽,漸漸顯出模糊的字跡輪廓。柳文清起初以為是眼花,可幾日過去,那字跡竟越來越清晰,赫然是他當年剽竊的《南華新注》中的段落!字字句句,皆是他親手謄抄過的筆跡,如今卻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冰冷的石壁上,也燙在他的眼睛裡、心尖上。
石壁上的字跡,如同活物,緩慢地、固執地蔓延生長。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字跡旁邊,竟無聲無息地爬滿了密密麻麻、米粒大小的白蟻!這些白蟻通體如雪,晶瑩剔透,卻帶著一種死寂的寒氣。它們圍繞著石壁上的字跡,瘋狂地啃噬著石壁,發出極細微卻令人頭皮發麻的“沙沙”聲。石粉簌簌落下,被山風卷走。柳文清驚恐地看著,那些被白蟻啃過的地方,石壁變得異常光滑,仿佛被某種力量抹平了歲月的痕跡,可唯獨那些屬於《南華新注》的字跡,無論白蟻如何啃噬,依舊頑固地留存下來,甚至越來越深,越來越清晰!仿佛這些文字已刻入山骨,烙入虛空。
柳文清徹底崩潰了。這石壁,這白蟻,這無法磨滅的字跡,分明是無聲的審判!他對著石壁嘶吼、哀求、以頭搶地,額角撞破,鮮血順著石壁蜿蜒流下,混入白蟻群中。那些詭異的白蟻竟似被血氣吸引,不再啃噬石壁,轉而爬向他流血的傷口!冰冷的蟻足觸及皮肉,帶著鑽心的寒意和細微的刺痛。柳文清嚇得魂飛魄散,拚命拍打,卻甩脫不儘。他隻覺得自己的罪孽,正被這些來自幽冥的使者,一口一口地啃噬入骨!
極度的恐懼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淹沒。他踉蹌著後退,退向那萬丈深淵的邊緣。腳下碎石滾落,墜入深不見底的雲霧之中,久久不聞回響。罡風猛烈地撕扯著他襤褸的麻衣,仿佛無數隻看不見的手要將他推下絕路。石壁上,那些字跡在白蟻的啃噬下紅得刺眼,如同淋漓的血書。好友泉中那七竅流血的麵容,又一次在腦海中猙獰閃現。
“報應……報應啊!”柳文清發出一聲淒厲如鬼泣的長嚎,帶著無儘的悔恨與解脫般的瘋狂,閉上雙眼,身體猛地向前一傾,朝著那雲霧翻湧的深淵直墜而下!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耳邊是呼嘯如鬼哭的烈風,身體在虛空中飛速下墜。就在他萬念俱灰,以為必死無疑之際,腳踝處猛地傳來一陣劇痛,緊接著是巨大的拉扯之力!下墜之勢驟停,整個人被懸吊在半空之中,晃晃悠悠。他驚駭地睜眼,發現自己竟被崖壁橫生出的一叢堅韌老藤纏住了腳踝,倒懸於萬丈深淵之上。
頭下腳上,天地倒懸。下方雲霧裂開一道縫隙,借著慘淡的天光,他駭然看見下方數十丈處,竟有一塊小小的、突出的平台。平台中央,赫然是一潭碧幽幽的寒水,形狀、大小,甚至那散發出的刺骨寒氣,都與他崖頂所見的“思過泉”一模一樣!潭邊一塊飽經風霜的黑色石碑半埋於荒草中,碑上兩個斑駁卻力透石背的古篆,在倒懸的視野裡,被他艱難地辨識出來——正是“思過”!
原來真正的思過泉,竟深藏在這絕壁之下!
這一瞬,柳文清如遭雷擊,倒懸的眩暈感與徹骨的寒意交織,五臟六腑都似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攪動。崖頂那眼催命符般的寒泉,不過是這深淵真泉在極高處投下的一道扭曲、森冷的幻影!他自以為在絕頂苦熬是贖罪,卻不料日日飲下的,竟是深淵投射上來的怨毒與詛咒。那泉水倒映出的故友血麵,石壁上剽竊不滅的罪證,那啃骨噬魂的冰蟻……一切索命的幻象,皆源於此!
他想狂笑,喉嚨卻被倒懸的血氣堵住,發出“嗬嗬”的怪響;他想痛哭,眼淚卻倒流入鼻腔,嗆得他撕心裂肺。掙紮間,懷中一件硬物滑落,正是那支伴他多年、刻著好友贈言的湘妃竹筆。筆管在墜落中撞上岩壁,“啪”地一聲脆響,竟從中裂開!一卷被揉搓得發黃發脆的薄紙,從裂開的竹管中飄出,在凜冽的罡風中翻滾、舒展。
柳文清倒懸著,血衝頭顱,目眥欲裂地死死盯住那張紙——那上麵密密麻麻寫滿的,正是他三年前,懷著怎樣的嫉妒與貪婪,在昏黃油燈下,一個字一個字剽竊謄錄《南華新注》的原始手稿!每一個字都扭曲如毒蟲,記錄著他靈魂最初的汙濁。這鐵證,他竟一直貼身藏著,如同揣著一塊燒紅的烙鐵,日夜煎熬!
紙片被山風卷著,打著旋兒,飄飄蕩蕩,竟朝著下方那寒潭幽碧的水麵落去。就在即將觸及水麵的刹那,潭邊那叢叢不起眼的暗綠色苔蘚,竟如同無數蘇醒的細小手臂,猛地向上瘋長!苔絲如活蛇般卷住那張飄落的罪證,瞬間便將其裹纏、拉入濃密的苔蘚深處。不過眨眼功夫,那張發黃的紙便徹底消失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唯有幾縷細微到幾乎無法察覺的紙屑,如同被碾碎的飛蛾殘骸,在寒潭上方盤旋了一下,便被無底深淵的吸力徹底吞沒。
柳文清倒懸在藤蔓上,渾身冰冷僵硬,連骨髓都似被那潭水的寒氣凍結。腳踝處被老藤勒緊的地方,骨頭發出不堪重負的細微呻吟,劇痛鑽心。他望著下方那吞噬了最後罪證的幽深寒潭,潭水死寂,倒映著他此刻倒懸的、扭曲如鬼的影子。一個比深淵更冰冷、更絕望的念頭,終於徹底攫住了他——真正的“思過”,原來並非在絕頂承受風霜,而是墜入此間,永世凝望自己沉淪的倒影。這寒潭,才是他罪孽最終的歸處。
崖頂,那些雪白的蟻群依舊圍繞著永不磨滅的血字,沙沙地啃噬著石壁,聲音細微而執著,如同時間本身在低語。風穿過嶙峋的石隙,嗚咽聲又起,比以往更加清晰,仿佛無數沉淪此崖的魂靈,在深淵邊緣發出永恒的歎息。
喜歡子夜異聞請大家收藏:()子夜異聞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