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織,敲打著青石板路,發出空洞而執拗的回響,像是無數雙枯槁的手在黑暗中徒勞地叩擊著大地。風裹著水汽,帶著深秋特有的、能鑽進骨頭縫裡的陰冷,在狹窄曲折的巷弄間橫衝直撞。空氣裡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沉悶,混合著牆角苔蘚的腥腐、遠處垃圾堆若有若無的餿臭,還有一種更深沉、更粘稠的東西——像是無數個被壓抑的、見不得光的念頭在潮濕中無聲發酵,蒸騰起的無形瘴氣。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迷蒙雨幕深處,一盞燈籠突兀地亮著。
它孤懸在一扇烏沉沉的木門前,門楣上沒有任何匾額,隻掛著一塊邊緣被蟲蛀蝕得坑坑窪窪的木牌,上麵用朱砂寫著兩個仿佛隨時會滴下血來的歪斜大字:“當”。燈籠的光是暗紅色的,並非尋常喜慶的暖紅,更像凝固的血塊被強行點燃,光線勉強穿透濕冷的空氣,隻能映照出門前丈許之地。那光暈邊緣模糊不清,非但不能驅散黑暗,反而給這方寸之地籠罩上了一層更加詭異、更加不祥的猩紅薄紗。雨絲落入這微弱的光圈,瞬間便被染成了赤色,如同無數細小的血線墜落。
門內,是另一個世界。
空氣凝滯得如同沉入水底的淤泥,濃重的陳腐氣味撲麵而來——是積年灰塵、朽爛木頭、黴變的紙張,還有一種更深邃、更難以名狀的,類似古墓深處被遺忘的陪葬品所散發出的死寂氣息。光線昏昧不明,僅靠櫃台上一盞樣式古舊的油燈提供光源。那燈焰也是奇異的暗紅色,豆大一點,在玻璃燈罩內無聲地跳躍著,將周圍物體的影子拉扯得扭曲變形,在四壁和天花板上投下幢幢鬼影。
櫃台高且深,由一種看不出材質的烏木打造,木紋在燈光下隱隱盤曲扭結,竟有幾分像凝固的痛苦人麵。櫃台後,坐著一個男人。
他身量頗高,穿著件半舊的鴉青色長衫,袖口挽起一截,露出一段蒼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他微垂著頭,正專注地撥弄著麵前一架烏木算盤。那算盤珠烏黑油亮,非金非玉,倒像是某種生物的骨節打磨而成。他修長的手指在算盤上移動,動作異常精準、流暢,卻帶著一種非人的、近乎機械的韻律。指尖每一次撥動算珠,都發出“喀噠”一聲輕響,在這死寂的店裡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敲在人的心坎上。
油燈的光暈恰好勾勒出他半邊側臉。鼻梁挺直,下頜線條清晰,薄唇抿成一條略顯冷硬的直線。膚色是久不見天日的蒼白,像覆蓋了一層薄薄的寒霜。他眼睫低垂,遮住了眸中神色,整個人如同一尊沒有溫度的玉雕,隻餘下指尖撥動算盤時那單調而規律的“喀噠”聲在死寂中回響。
角落裡,一個身形佝僂得厲害的老賬房蜷在一張破舊的藤椅裡,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他手裡握著一支禿了毛的毛筆,筆杆油光發亮,不知被摩挲了多少年月。筆尖在舌尖上蘸了蘸——那舌頭也是異樣的暗紅——然後才落在一本攤開的、邊緣卷曲發黃的老賬簿上。他寫字極慢,每落一筆都異常用力,筆尖刮過粗糙的紙麵,發出“沙…沙…”的聲響,如同用指甲在刮撓棺材板。
櫃台另一側的陰影裡,還立著一個身影。那是個年紀不大的學徒,穿著不合身的灰布短褂,瘦骨伶仃,低著頭,雙手緊貼在褲縫上,像一尊僵硬的木偶。他的脖頸被衣領遮住大半,卻仍能隱約看到一道深色的、歪歪扭扭的疤痕,如同一條醜陋的蜈蚣趴在那裡。他沉默得如同不存在,隻有偶爾因恐懼而微微顫抖的肩膀,暴露出一絲活人的氣息。
“喀噠…喀噠…沙…沙…”
算珠的撞擊聲與筆尖的刮擦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單調而令人心悸的催眠曲,填滿了這間詭異當鋪的每一寸空間。時間在這裡仿佛也粘稠得流不動了。
“吱呀——”
一聲艱澀刺耳的摩擦驟然撕裂了這沉悶的寂靜。那扇沉重的烏木門,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從外麵推開了一道縫隙。
一股更強的、裹挾著雨腥氣的冷風猛地灌了進來,吹得櫃台上那豆大的燈焰瘋狂搖曳了幾下,幾乎熄滅。猩紅的光影在牆上劇烈地扭動,如同群魔亂舞。
門口,一個肥胖的身影幾乎堵住了整個門框。
來人是個四十多歲的男子,穿著價值不菲的錦緞袍子,但那華貴的料子此刻已被雨水浸透大半,濕漉漉、沉甸甸地裹在他身上,非但顯不出富貴,反而襯得他像一頭剛從泥沼裡掙紮出來的肥碩水豚。他頭發散亂,幾縷濕發緊貼在汗津津的額頭上,臉上的肥肉因極度的焦慮而不住抽搐,使得那精心保養的皮膚顯出幾分浮腫的慘白。他渾身散發著一種混合了雨水、汗水和劣質熏香的濃重氣味,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櫃台後那個撥打算盤的男人,眼神裡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溺水者抓住最後一根稻草般的貪婪與孤注一擲。
他踉蹌著撲到高高的櫃台前,雙手“啪”地一下重重拍在烏木台麵上,震得那盞油燈又是一陣猛晃。他喘著粗氣,聲音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硬擠出來的,帶著灼熱的焦渴: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當!我…我要當!”他胸口劇烈起伏,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櫃台上,“銀子!我要銀子!越多越好!我周記的船隊…我的身家性命…全押在那批南洋貨上了!船…船眼看就要沉了!貨沒了,我…我就完了!傾家蕩產!流落街頭!”
他語無倫次,肥胖的身體因激動和恐懼而篩糠般抖動著,錦袍上的水珠不斷滴落,在積著薄塵的地板上暈開一小片深色水漬。
櫃台後的男人,終於停下了撥打算盤的手指。
那“喀噠”聲戛然而止。
他緩緩抬起頭。
昏紅的燈光照亮了他的臉。那是一張極其年輕、也極其俊秀的臉龐,眉目如畫,皮膚蒼白得剔透。然而,當他的目光落在眼前這狼狽的富商臉上時,那雙眼睛——深邃得如同兩口不見底的古井——卻透不出一絲屬於人間的溫度。沒有驚訝,沒有憐憫,甚至沒有一絲波瀾,隻有一種審視死物般的平靜與漠然。
他沒有立刻回應富商的嘶吼,隻是抬起蒼白得幾乎透明的手,從櫃台下取出一方硯台。那硯台色澤深黑如墨玉,邊緣卻隱隱透出一種不祥的暗紅紋路。他拿起一根同樣漆黑的墨錠,開始緩慢地、一圈圈地研磨。墨錠與硯台摩擦,發出一種奇特的、沉悶而粘滯的“沙沙”聲,仿佛碾磨的不是墨,而是凝固的血塊。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鐵鏽與陳年腐敗氣息的腥甜味道,隨著他的研磨,幽幽地在凝滯的空氣中彌漫開來。
這氣味讓角落裡的學徒猛地打了個寒顫,頭垂得更低,身體縮得更緊。老賬房舔筆的動作也頓了頓,渾濁的老眼朝這邊瞥了一下,又漠然地轉回賬簿上。
富商周老板被這突如其來的沉默和那詭異的研磨聲弄得更加焦躁不安,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對方那雙蒼白的手,仿佛那手下一刻就能憑空變出救命的金銀。
“說話啊!”周老板的聲音因恐懼而拔高,帶著破音的尖利,“隻要能換錢!什麼都行!金銀首飾?古董字畫?我…我還有幾處鋪子地契!都在身上!都給你!”
年輕掌櫃終於停下了研磨的動作。他抬起眼,目光平靜地落在周老板因激動而漲紅的臉上,薄唇微啟,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珠子落在玉盤上,穿透了店內粘稠的空氣:
“金銀俗物,鋪麵地契……救不了你的沉船。”他微微一頓,暗紅色的燈焰在他深不見底的瞳孔中跳躍了一下,“周老板,你心裡最清楚,你真正能拿來典當的……是什麼。”
周老板像是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肥胖的身體猛地僵住了。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乾二淨,隻剩下死灰般的慘白。那雙剛才還燃燒著貪婪火焰的眼睛裡,此刻充滿了驚駭、難以置信,以及一種被徹底看穿心底最陰暗角落的巨大恐懼。他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年輕掌櫃不再看他,視線落回剛剛磨好的那方硯台裡。暗紅色的“墨汁”濃稠得如同血漿,在燈光下泛著一種妖異的光澤。他又拿起一支細長的毛筆,筆尖的毫毛竟也帶著詭異的暗紅色。他蘸飽了那“墨汁”,筆尖懸在一張攤開的、顏色枯黃、邊緣布滿不規則蟲蛀痕跡的當票上方。
“頭發。”年輕掌櫃的聲音依舊平淡無波,卻像淬了冰的針,精準地刺入周老板的心臟,“你九房妻妾,如雲青絲。典當此物,可解燃眉之急。當期……九日。”
“不!不行!”周老板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臉上的肥肉因極度的驚懼而瘋狂抽搐,“那是我…我…她們會殺了我!那是她們的命!”
“哦?”年輕掌櫃的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絕非笑意的、冰冷而嘲諷的弧度,“是她們的命……還是你攀附權貴、炫耀財富的玩物?周老板,你的船,還有不到兩個時辰。”他的目光再次抬起,那雙深潭般的眸子直直看進周老板眼底,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近乎耳語般的魔力,“沉入海底,萬劫不複……或者,一縷煩惱絲,換你潑天富貴,東山再起?”
“煩惱絲……潑天富貴……”周老板眼神劇烈地掙紮著,瞳孔因內心的激烈交戰而放大又收縮。沉船的陰影、債主的嘴臉、從雲端跌入泥淖的恐懼……這些畫麵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神經。那“潑天富貴”四個字,像帶著魔力的鉤子,死死勾住了他心底最貪婪的欲望。他額頭上青筋暴起,冷汗混雜著雨水,小溪般沿著臉頰流淌下來。最終,那根名為理智的弦徹底崩斷了。他猛地一閉眼,再睜開時,眼底隻剩下瘋狂的赤紅和孤注一擲的狠戾,仿佛輸紅了眼的賭徒押上了最後的血肉。
“當!”他幾乎是嘶吼出來,聲音破碎不堪,“我當!快!快寫當票!”
年輕掌櫃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波動,仿佛早已預知這個結果。他懸著的筆尖穩穩落下,枯黃的當票上,暗紅色的筆跡蜿蜒遊走,形成一種非篆非隸、扭曲詭異的符文。那筆跡仿佛擁有生命,在紙麵上微微蠕動,散發出更加濃鬱的、令人作嘔的腥甜氣息。寫畢,他輕輕放下筆,從抽屜裡取出一個沉甸甸的、帶著冰冷金屬氣息的烏木小匣,推到櫃台邊緣。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指印。”聲音平淡無波。
周老板顫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他伸出同樣顫抖的、肥短的手指,狠狠地在印泥盒裡一摁——那印泥也是暗紅色的,觸手冰涼滑膩。然後,他幾乎是閉著眼睛,帶著一種豁出去的絕望,用力地將指印摁在了當票上那行詭異的符文下方。
就在指印落下的瞬間,當票上所有的暗紅符文猛地亮了一下,如同燒紅的烙鐵,旋即又迅速黯淡下去,恢複成死寂的枯黃。一股肉眼難以察覺的、極其微弱的灰黑氣息,如同活物般從周老板的頭頂百彙穴悄然逸出,絲絲縷縷,被那張枯黃的當票無聲地吸了進去。
周老板猛地打了個寒噤,一股莫名的、源自靈魂深處的冰冷瞬間攫住了他,讓他幾乎站立不穩。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頭頂,又看向那張當票,眼神裡充滿了後知後覺的巨大恐懼。
年輕掌櫃麵無表情地將當票收起,動作流暢地將那個沉甸甸的烏木小匣完全推到周老板麵前。匣蓋自動滑開一道縫隙,裡麵是滿滿一匣碼放整齊、黃澄澄的金條,在昏紅的燈光下折射出冰冷而誘人的光澤。
“九日內,原物取贖。過時不候。”冰冷的聲音如同最後的宣判。
周老板看著那滿匣黃金,眼中的恐懼瞬間被貪婪的狂喜淹沒。他一把抓起匣子,緊緊抱在懷裡,沉甸甸的觸感讓他狂跳的心臟稍稍安定,仿佛溺水之人終於抱住了浮木。他再不敢看那年輕掌櫃一眼,也顧不上滿頭滿臉的冷汗雨水,喉嚨裡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咕噥,肥胖的身體爆發出與體型不符的敏捷,猛地轉身,幾乎是連滾爬地撞開那扇沉重的烏木門,一頭紮進了外麵無邊無際的冰冷雨幕中。沉重的木門在他身後緩緩合攏,隔絕了外麵的風雨聲,也隔絕了他倉惶逃離的背影。
當鋪內重新陷入死寂,隻有油燈暗紅的火苗在微微搖曳。
年輕掌櫃垂眸,目光落在自己蒼白的手腕內側。那裡,一道極其隱秘的、仿佛由最深沉黑暗勾勒出的符紋印記,如同沉睡的毒蛇盤踞在皮膚之下。就在周老板指印落定的瞬間,這道符紋的邊緣,極其細微地,似乎淡化了一絲。那感覺微弱得如同錯覺,卻帶著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令人不安的鬆動感,仿佛最深處某個被鐵鏈鎖死的巨物,在無邊的黑暗裡,輕輕翻動了一下它沉重的眼皮。
角落裡,一直沉默的老賬房停下了舔筆的動作。他渾濁的眼珠轉向掌櫃的方向,喉嚨裡發出一陣如同破風箱般的、含混不清的“嗬嗬”聲,乾癟的嘴唇無聲地蠕動了幾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咀嚼著什麼無形的東西。
晨光熹微,驅散了雨夜殘留的陰冷濕氣,卻驅不散臨州城上空彌漫的另一種怪異氛圍。一種帶著恐慌、獵奇和竊竊私語的騷動,如同瘟疫般在街巷間迅速蔓延。
“聽說了嗎?城南周扒皮家……出大事了!”
“何止聽說!我隔壁賣豆腐的王婆子早起倒夜香,親眼看見的!周家大門開著,裡麵幾個女的瘋瘋癲癲跑出來,那個樣子……哎喲喂,嚇死個人!”
“頭發!都沒了!一根不剩!光溜溜的頭皮,青慘慘的,像剝了殼的雞蛋!”
“真的假的?九個姨太太全禿了?”
“可不是嘛!一個個跟見了鬼似的,又哭又笑,有的抱著頭在街上打滾,有的直愣愣往牆上撞!嘴裡還胡言亂語,說什麼‘頭發沒了’‘命沒了’‘報應’之類的……”
街邊茶寮,幾個早起趕腳的力夫和閒漢聚在一起,唾沫橫飛地議論著,臉上混雜著驚懼與一種難以言喻的興奮。消息像長了翅膀,飛遍全城。
城南周府,那座往日裡彰顯著主人財勢的高門大院,此刻大門洞開,再無人看守。門前的石階上,散落著幾縷被踩踏得臟汙不堪的錦緞碎片和一支斷裂的珠釵,無聲訴說著昨夜的混亂。幾灘暗紅色的、早已乾涸的血跡,如同醜陋的傷疤,點綴在青石板上,散發著不祥的氣息。
府內更是狼藉一片。抄手遊廊的欄杆被撞斷了幾處,名貴的盆栽東倒西歪,泥土撒了一地。地上隨處可見撕碎的綾羅綢緞,打翻的胭脂水粉染花了精致的地磚。空氣中殘留著濃烈的脂粉香氣、淡淡的血腥味,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仿佛什麼東西被強行剝離後留下的空洞焦灼感。
後院一間花廳裡,周老板癱坐在一張太師椅上,仿佛一夜之間被抽去了脊梁骨。他臉色灰敗,眼窩深陷,布滿血絲的眼睛空洞地望著屋頂華麗的藻井,對滿屋的狼藉和仆役們驚惶失措的低語充耳不聞。他懷裡依舊緊緊抱著那個烏木小匣,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隻是那匣子裡的黃金,此刻在他心中激不起半分暖意,隻剩下刺骨的冰冷和噬心的恐懼。
“老爺…老爺…”管家抖著聲音,小心翼翼地靠近,“幾位…幾位奶奶都…都送進西跨院暫時看管起來了,請了大夫…可大夫也束手無策,隻說…是失心瘋…”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周老板喉嚨裡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咕嚕,眼珠機械地轉動了一下,瞥向管家,那眼神空洞麻木,又帶著一種瀕死野獸般的絕望。
“船呢?”他的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
管家一愣,隨即反應過來,連忙躬身:“回老爺,天剛亮就有信兒了!船…船隊回來了!說昨夜那場風雨,眼看就要遭殃,可就在最危急的時候,風向突然就變了!變得那個順啊!簡直是老天爺開眼!船隊不僅沒事,還比預期早了大半天靠岸!那批南洋貨…完好無損!碼頭那邊都傳瘋了,說周老爺您洪福齊天,連海龍王都給您讓路!恭喜老爺!賀喜老爺!這下可發大……”
管家的話戛然而止。
因為他看到周老板臉上非但沒有半分喜色,反而更加慘白,肌肉劇烈地抽搐著,眼神裡的恐懼幾乎要溢出來。那是一種比傾家蕩產更深沉、更徹底的絕望。
“洪福齊天…海龍王讓路…”周老板喃喃自語,抱著烏木小匣的手臂劇烈地顫抖起來,“代價…這就是代價…頭發…她們的頭發…”他猛地低頭,死死盯著懷裡的匣子,仿佛那裡麵裝的不是黃金,而是九顆血淋淋的人頭。
“滾!都給我滾出去!”他突然爆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抓起手邊一個碎裂的瓷碗狠狠砸在地上。
管家和仆役們嚇得魂飛魄散,連滾爬地退了出去。
花廳裡隻剩下周老板一人。他頹然倒在椅子裡,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他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自己依舊濃密的頭發,指尖卻傳來一陣詭異的、如同被無形火焰灼燒般的幻覺痛楚。他猛地縮回手,身體抖得更厲害了。九日…當票上寫的九日!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他——九日後,又會發生什麼?他不敢想,巨大的悔恨如同毒蛇啃噬著他的心臟。他猛地站起身,發瘋似的在狼藉的地上翻找起來。
“當票…那張當票呢?!”他嘶吼著,雙手在破碎的瓷片、散亂的衣物中瘋狂地扒拉,手指被劃破也渾然不覺。那張枯黃的、帶著詭異符文的紙片,早已不知去向。
城南的騷動和流言,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漣漪擴散開來,自然也波及了城東相對清靜些的柳葉巷。
巷子深處,一座破敗的小院。院牆低矮,牆皮剝落,露出裡麵灰黃色的土坯。幾根細弱的竹子病懨懨地立在牆角。院門虛掩著,門板被風雨侵蝕得發黑,門軸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院子裡,一個穿著洗得發白青衫的年輕人正焦躁地踱步。他叫柳文卿,麵容清瘦,眉宇間原本該有幾分讀書人的清朗,此刻卻被濃重的愁雲和揮之不去的疲憊所籠罩。他的青衫袖口已經磨破,肘部打著不顯眼的補丁,腳下的布鞋也沾滿了泥濘。他眉頭緊鎖,嘴唇緊抿,雙手無意識地搓著,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他剛從城西的“望江樓”回來。那裡是臨州城最大的酒樓,也是本地生員們常去聚會、探討學問、甚至提前疏通關節的地方。今日那裡人聲鼎沸,都在議論即將到來的秋闈,以及學政大人私下透露的某些“偏好”和“風向”。柳文卿聽著那些高談闊論,看著同窗們或自信滿滿或四處鑽營的樣子,心裡卻如同壓著一塊巨大的寒冰。
他苦讀數年,自認才學不輸於人。可家徒四壁,無錢打點。父親早亡,寡母日夜操勞,熬乾了心血,前些日子終於病倒,纏綿病榻,每日所需湯藥錢便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他連為母親抓藥的錢都捉襟見肘,更遑論去購買那些據說學政大人“極為欣賞”的孤本善拓,或是去拜會那些能遞上話的“前輩名流”了。
“百無一用是書生…百無一用是書生啊!”柳文卿猛地停住腳步,一拳狠狠砸在身旁一根搖搖欲墜的廊柱上,震得灰塵簌簌落下。他痛苦地閉上眼睛,母親在病榻上壓抑的咳嗽聲仿佛又在耳邊響起。難道就因為無錢打點,就要讓十年寒窗付諸東流?讓病榻上的母親永遠看不到兒子出人頭地的那一天?
就在這時,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一個穿著綢緞馬褂、油頭粉麵的胖男人擠了進來,是隔壁巷子有名的破落戶兼包打聽,綽號“滾地鼠”的孫二。他小眼睛滴溜溜亂轉,臉上堆著誇張的同情和一種秘而不宣的興奮。
“哎喲喂,柳相公!您這是怎麼了?愁成這樣?”孫二湊近幾步,壓低聲音,故作神秘,“是為秋闈的事兒吧?嗨,這事兒鬨的!小弟我今兒個在城南,可聽了個天大的奇聞!周扒皮家的事兒,您聽說了沒?”
柳文卿此刻心煩意亂,哪有心思聽這些市井八卦,不耐煩地揮揮手:“孫二,我正煩著,沒空聽你嚼舌根。”
“彆介啊柳相公!”孫二絲毫不以為意,反而湊得更近,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柳文卿臉上,“這事兒可邪門!周扒皮家那九個如花似玉的姨太太,一夜之間,全變禿瓢了!跟廟裡的姑子似的!還都瘋了!滿大街跑!嘖嘖嘖,那場麵……”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柳文卿聞言一愣,眉頭皺得更緊:“有這事?怕是犯了什麼惡疾吧?”他雖不信鬼神,但這等怪事聽著也覺心驚。
“惡疾?嘿嘿!”孫二小眼睛裡閃爍著市儈的精明和一種洞悉秘密的得意,“柳相公您讀書人,見識廣,可聽說過什麼惡疾能一夜之間讓九個人齊齊掉光頭發還全瘋了的?沒有吧!小弟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一個嚇破了膽的周家小廝嘴裡撬出來點門道!”他左右看看,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氣聲,“說是周扒皮昨兒個夜裡,去了城西‘雨巷子’最深處那家…那家沒掛牌子的怪當鋪!拿他九個姨太太的頭發,當了滿匣子黃澄澄的金條!這才換來他那船隊逢凶化吉!您說,邪不邪門?”
“雨巷子…當鋪…”柳文卿心頭猛地一跳。那個地方他隱約知道,是城西最荒僻、最雜亂的一角,白日裡都少有人去,更彆說夜晚。孫二的話如同鬼魅的低語,帶著一種冰冷的誘惑力,鑽進了他因絕望而變得異常脆弱的心房。拿頭發換黃金?這簡直匪夷所思!可周扒皮的船隊安然歸來,他家的姨太太又確實一夜禿頭瘋癲……這詭異的巧合,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著他緊繃的神經。
“頭發…換黃金?”柳文卿喃喃自語,眼神有些發直。
“可不嘛!”孫二一拍大腿,唾沫橫飛,“柳相公,您想想!頭發算個啥?掉了還能長!可功名呢?那可是光宗耀祖、改換門庭的大事!一輩子就幾回機會?錯過了這次秋闈,您還得再等三年!令堂的病…還能等三年嗎?”
“三年…母親的病…”柳文卿的心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孫二的話,字字句句都戳在他最痛的地方。是啊,頭發算什麼?比起功名,比起母親的性命,幾根頭發算得了什麼?
“那當鋪……”柳文卿的聲音乾澀,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當真…什麼都收?”
孫二的小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閃爍著市儈的精光:“收!怎麼不收?聽那小廝說,那當鋪的規矩邪性得很,專收人心裡頭…最‘那個’的東西!周扒皮收的是他姨太太的頭發,您柳相公滿腹經綸,一身正氣,要當,那不得當點更‘值錢’的?”他湊到柳文卿耳邊,用極低的聲音蠱惑道,“您想想,您身上最不值錢、最礙事的是什麼?不就是讀書人那點…‘酸氣’嗎?什麼仁義禮智信,什麼清高自守!那玩意兒能當飯吃?能換您老娘的藥?能換您金榜題名、平步青雲?要是能拿這點‘酸氣’當了,換個功名富貴,那才叫真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