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梅雨時節,連日陰雨不絕。我因事往姑蘇去,途中遇雨,見前方有座古廟,便快步躲了進去。
廟中已有二人,一老一少,似是師徒。老者須發皆白,目光卻炯炯有神;少年約莫十七八歲,背著個沉甸甸的布囊,正生火煮茶。
“雨大,客官且來坐坐。”老者招手道。
我道謝坐下,少年遞來一杯熱茶。三人圍坐火堆旁,聽外麵雨聲淅瀝。
“聽口音,老先生不是本地人?”我問道。
老者微笑:“老朽姓張,是個將魂師,雲遊四方,居無定所。”
“將魂師?”我疑惑道。
少年插話:“就是超度亡魂,降服惡鬼的師父。”
我頗感好奇。早聞民間有這等異人,卻從未親眼見過。
張老看出我的心思,笑道:“世人多不信這些,隻當是鄉野怪談。其實鬼魅之事,多由人心所生。老朽行走江湖六十載,所見鬼怪,無非人間八苦的化身。”
“何為人間八苦?”我問。
“生、老、病、死、愛彆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此為佛家所說八苦,眾生皆難逃脫。”張老緩緩道,“客官若不覺困倦,老朽便講幾個故事,消遣這長夜如何?”
我連忙點頭。少年又添了新柴,火堆劈啪作響,廟外雨聲漸密,張老的聲音在古廟中緩緩蕩開。
一、生苦
“先說這生苦。”張老道,“人自出生便入苦海,第一聲啼哭已是哀音。我年輕時曾遇一事,最能說明這生之苦。”
十五年前,我路過晉中一個村莊。時值盛夏,稻浪翻滾,村裡卻彌漫著詭異氣氛。田間不見農夫,戶戶門窗緊閉。
一打聽,才知是村中首富趙員外家鬨鬼。趙家媳婦懷胎十月,即將臨盆,卻接連三夜有白衣女鬼入夢,言說要借腹投胎。
村長拉住我說:“張師傅,您若能解此災,趙員外必有重謝。”
我隨村長來到趙家大宅。朱門高牆,確是富貴人家。趙員外麵色憔悴,見我來如同抓到救命稻草,忙引我入內室。
趙家媳婦臥在榻上,腹部高聳,麵色慘白如紙。我細觀其麵,印堂發黑,確有陰氣纏身。
“今夜我守在此處。”我說。
趙員外千恩萬謝,安排我在外間歇息。入夜後,我悄悄在房門貼上符咒,手持銅錢劍靜候。
三更時分,陰風驟起,燭火搖曳。一道白影穿門而入,直撲床榻。我定睛一看,是個麵容淒楚的白衣女子。
我揮劍阻攔:“人鬼殊途,何故擾人?”
女鬼泣道:“道長不知,我生前也是趙家人,是員外胞妹,名喚趙玉兒。二十年前我未婚先孕,家族蒙羞,父兄逼我投井自儘。如今我遊蕩多年,隻想重新做人,有何不對?”
我歎道:“縱然如此,也不該強占他人子嗣。”
正當我們爭執時,趙員外突然衝入,跪地痛哭:“玉兒,真是你嗎?哥對不起你啊!”
原來趙員外當年年少,為保家族名譽,竟親手將妹妹推入井中。多年來,此事成了他心頭重負。
女鬼見兄長悔過,怨氣稍減。我趁機道:“你既有冤屈,我可超度你往生,何苦執著投胎?”
女鬼泣道:“我隻想體驗人生美好,為何如此之難?”
我搖頭歎息:“你隻道人生美好,卻不知生即是苦。縱然讓你重生,難免再經曆生老病死、愛恨彆離之苦楚。”
最終,女鬼被我勸服。我為她超度念經,她漸漸化作青煙散去。
翌日,趙家媳婦順利產下一子。趙員外為贖罪,捐出大半家財修橋鋪路,廣積善德。
“可見人生之苦,從出生前便已注定。”張老總結道,“那未出生的嬰孩,何嘗不是又入輪回苦海?”
廟外雨聲漸小,少年添了新茶。我聽得入神,催問:“那老苦又是如何?”
二、老苦
張老飲了口茶,繼續講述。
五年前,我在巴蜀一帶雲遊。某日行至一處山村,聽說有“食壽鬼”作祟。村中老人接連去世,死狀詭異,皆如乾屍,仿佛被吸儘精氣。
我調查發現,這些老人都是獨居,子女外出謀生。他們死後,家中財物卻不翼而飛。
一夜,我埋伏在一位七旬老翁家。三更時分,果然見一黑影潛入,伏在老人身上吸食精氣。
我當即拋出縛妖索,擒住黑影。點亮燭火一看,竟是個麵黃肌瘦的年輕人。
“你不是鬼,是人!”我驚道。
年輕人跪地求饒:“道長饒命!我實在活不下去了...”
原來他叫阿明,是鄰村人。家中老母病重,無錢醫治。偶然得知吸食老人精氣可延壽賣錢,便起了邪念。
“你母壽數已定,你此舉逆天悖理,害人害己!”我斥責道。
阿明哭道:“我見母親日漸衰弱,心如刀割。她養我成人,我卻無力回報...聽說食老人精氣可煉延壽丹,才出此下策。”
我隨阿明去看他母親。破茅屋中,老婦奄奄一息,骨瘦如柴。
老婦得知兒子所為,老淚縱橫:“兒啊,娘寧可死,也不願你造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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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不忍,但天道不可違。那些被吸精氣的老人同樣可憐,子女離家,孤獨終老,死後還不得安寧。
最終,我超度了受害老人的亡魂,將阿明送交官府。臨行前,我贈予老婦一些丹藥減輕痛苦,但她大限已至,不久便離世了。
“人老體衰,子女遠離,孤獨無依,這是老苦。”張老歎道,“更悲哀的是,老人往往成為他人眼中的負擔,甚至招來禍患。”
少年插話:“師父,那日後我們路過衙門,聽說阿明在獄中自儘了。”
張老點頭:“這就是輪回之苦。人因怕老而造孽,因造孽而受報,無有出期。”
火堆漸弱,廟外雨已停歇,露出滿天星鬥。我卻覺得身上發冷,仿佛被這些故事中的悲苦所浸染。
三、病苦
“再說病苦。”張老繼續道,“病痛纏身,求醫無門,最是折磨。”
三年前,我在嶺南遇一奇案。某鎮突發怪病,患者渾身潰爛,惡臭難當,郎中們都束手無策。
奇怪的是,這病似乎與鎮上的“藥仙廟”有關。每逢月初,就有人病情加重,甚至死亡。
我暗中調查,發現廟中供奉的並非什麼藥仙,而是個瘴鬼。廟祝假借贈藥之名,讓患者服用符水,實則暗中下毒,使人病情加重,以便索取更多香火錢。
一夜,我潛入廟中地下室,發現駭人景象:無數毒蟲蠱物被養在罐中,廟祝正在煉製毒藥。
我現身斥責:“你假借神名,實害人命,該當何罪!”
廟祝冷笑:“這些人求醫無門,我給他們希望,收些錢財有何不可?”
正當我們要動手時,忽聞淒厲哭聲。循聲找去,竟發現廟祝的妻子臥病在床,渾身潰爛,與外麵患者症狀相同。
廟祝跪地痛哭:“我本想製解藥救她,卻始終不成...隻好先找他人試藥...”
原來廟祝本是良醫,妻子患了怪病,他為救妻不惜鑽研毒術,找人試藥,最終走火入魔。
我看著床上痛苦的婦人,歎道:“你為救一人而害眾人,縱然救得妻子,罪孽深重,何能安心?”
廟祝幡然醒悟,悔恨交加。我收集他研製的毒藥,反向推導出解藥配方,救了鎮民和他的妻子。
然而廟祝罪責難逃,被押送官府。臨行前,他泣不成聲:“我隻想擺脫病苦,卻造成更多痛苦...”
“病苦之中,人往往失去理智,不擇手段。”張老道,“殊不知以惡治苦,苦更深遠。”
少年補充道:“後來我們聽說,那廟祝在獄中瘋了,整天喊著‘病、病’。”
我感歎道:“真是可悲可歎。”
張老卻說:“更可悲的是,世上還有許多假借治病之名行騙之人,利用人的病苦牟利。病苦未去,又添貧苦、騙苦,苦上加苦。”
四、死苦
“死苦最為眾生所懼。”張老聲音低沉下來,“我見過許多人,麵對死亡時的恐懼與掙紮。”
去年寒冬,我在北地一個小鎮歇腳。鎮上有戶姓錢的人家,老爺病重將死,卻遲遲不肯斷氣,眼睛直勾勾盯著房梁。
家人請我去看,以為有鬼魅作祟。
我見錢老爺麵色青紫,喉中痰響,明顯是彌留之狀。但奇怪的是,他眼中卻有陰氣縈繞。
夜間,我開天眼觀察,發現房梁上果然藏著一個吊死鬼。那鬼伸長脖子,試圖引誘錢老爺上吊。
我喝道:“孽障!為何害人?”
吊死鬼哭訴:“我本是錢家賬房先生,去年錢老爺冤枉我偷竊,我無處申冤,在此上吊自儘。如今要他償命!”
我查看後得知,賬房確實被冤枉,true真的竊賊是錢老爺的侄子。錢老爺自知不久於人世,良心不安,尤其害怕賬房索命。
我將實情告知錢家,侄子認罪。錢老爺得知真相,老淚縱橫,讓家人厚葬賬房,補償其親屬。
最後時刻,錢老爺拉著我的手說:“我怕死,更怕死後受苦...我錯了...”
說罷斷氣,兩眼終於閉合。
那吊死鬼怨氣得消,被我超度往生。
“人之所以怕死,往往是因為生前造孽,怕遭報應。”張老說,“若能問心無愧,死亦何懼?”
少年低聲道:“可是師父,大多數人都是帶著遺憾和恐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