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的斷壁間生出第一叢新綠時,楚君在太醫院後院找到了那隻藥箱。
藤條編織的箱體纏著半枯的艾草,銅製的搭扣生著青鏽,底層暗格裡露出半截泛黃的藥方——是他當年在噬魂淵受的箭傷,林晚意親手寫的診治方案。楚君指尖撫過“忌動氣”三個字,忽然聽見院牆外傳來熟悉的銅鈴聲,那是藥郎走街串巷時搖的鈴鐺,清越得像雪落鬆枝。
“將軍,周尚書他們還在金鑾殿候著。”楚虎的聲音從月亮門外傳來,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禮部已經擬好了登基禮製,欽天監說三日後辰時是大吉……”
“讓他們等著。”楚君將藥箱抱在懷裡,藤條硌得掌心發疼,“林晚意的蹤跡,查到了嗎?”
楚虎的影子在青磚上縮了縮:“回將軍,城門守衛說,昨夜醜時見林姑娘背著藥箱出了西直門,往雲漠方向去了。隨行的……還有個穿灰衣的老郎中。”
雲漠?楚君猛地轉身,龍戒上的玉璽嵌石突然發燙。他想起三日前萬獸山使者那句“知道林姑娘在哪裡”,難不成蘇霓裳已經動了手?可雲漠是邊陲蠻荒之地,既無皇室殘餘,也非萬獸山勢力範圍,她去那裡做什麼?
“備馬。”楚君大步流星地穿過回廊,龍袍的下擺掃過牆角的青苔,“傳我令,暫停登基籌備,全軍戒備雲漠邊境。”
“將軍不可!”楚虎撲通跪地,死死攥住他的袍角,“新朝未定,您若親赴邊陲,朝中必生亂局!那些老臣本就對您廢黜帝號心存不滿,若得知您為一介女子……”
“一介女子?”楚君低頭看著他,龍戒在晨光裡流轉著冷光,“二十年前,在噬魂淵底喂我喝藥的,是這‘一介女子’。三年前,在萬獸山為我擋下毒箭的,也是這‘一介女子’。楚虎,你說她是‘一介女子’?”
楚虎的額頭抵著青磚,聲音悶得像埋在土裡:“屬下失言……可林姑娘既主動離開,想必是有自己的打算。將軍您肩負楚家複興之責,豈能……”
“複興楚家,不是為了讓更多人重蹈覆轍。”楚君扯開他的手,龍袍的盤扣崩飛兩顆,落在草叢裡閃著微光,“當年我楚家滿門被斬時,滿朝文武都在說‘楚家肩負國運,死得其所’。如今我若為了這皇位,放任她身陷險境,與當年那些人有何區彆?”
他翻身上馬,黑馬焦躁地刨著蹄子,踏碎了滿地晨光。楚君勒住韁繩的刹那,忽然瞥見太醫院的窗台上曬著一排藥草,其中一株開著細碎的藍花——是“忘憂草”,林晚意說過,這草雖名忘憂,實則最是牽念。
馬蹄聲在空曠的街道上回蕩,楚君一路向西直門疾馳。沿途的百姓捧著新收的穀穗跪在道旁,見到他這身未及換下的龍袍,紛紛叩首高呼“萬歲”。可那些呼聲落在耳裡,竟不如方才那陣銅鈴聲清晰。
“楚將軍留步!”
清脆的女聲自城樓方向傳來。楚君猛地勒馬,黑馬人立而起,前蹄踏碎了一塊寫著“楚”字的木牌。他抬頭望去,隻見林晚意站在西直門的箭樓上,風掀起她月白色的藥裙,像隻即將展翅的白鶴。
她身後跟著個須發皆白的老郎中,正哆哆嗦嗦地扶著垛口,腰間的銅鈴隨著城樓的風輕輕搖晃。
“你果然會來。”林晚意低頭看著他,眉眼間帶著淺淺的笑意,手裡還攥著株剛采的黃芩,“我在城門口等了三個時辰,就知道你會丟下那些禮製來找我。”
楚君翻身下馬,龍袍的下擺拖在塵土裡,他卻毫不在意:“為什麼要走?”
“不走,難道等著做你的皇後嗎?”林晚意彎腰放下藥簍,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了什麼,“昨日在貧民窟,我見著個瞎眼的老婆婆,她說她兒子原是禁軍,三個月前為了護著糧車被亂兵砍了頭。你猜她最後求我什麼?她求我彆讓新朝的官再來征糧,哪怕讓她去給將軍府當牛做馬。”
她頓了頓,從藥簍裡拿出個陶碗,裡麵盛著半塊麥餅:“這是她給我的謝禮,說比太醫院的補藥管用。楚君,你看,百姓要的不是什麼登基大典,是能吃飽飯,是兒子不會隨便被砍頭。”
楚君望著她手裡的麥餅,忽然想起自己攻破皇城那日,也是這樣一塊乾硬的餅子,被個三歲孩童緊緊攥在手裡。他喉結滾動著,龍戒燙得像是要燒穿皮肉:“我廢除苛捐雜稅,開倉放糧,就是為了……”
“就是為了讓他們跪迎你這個皇帝嗎?”林晚意的聲音陡然拔高,藥裙在風裡獵獵作響,“楚君,你燒了趙家宗廟,卻留著這皇城的宮牆;你殺了趙氏皇族,卻要沿用他們的禮製。你告訴我,這和二十年前的趙乾淵,有什麼不一樣?”
龍戒驟然爆發出刺目的金光。楚君踉蹌後退,撞在城門的銅環上,發出嗡鳴般的回響。他想說不一樣,想說自己從未想過當皇帝,可噬魂淵底的龍魂在戒中嘶吼,金鑾殿上百官的“萬歲”聲猶在耳畔——有些東西,從他戴上這枚龍戒開始,就已經不受控製了。
“我母親曾說,醫者的手,是救人的,不是用來戴鳳冠的。”林晚意從箭樓上走下來,每一步都踩在散落的城磚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當年在雲漠行醫時,我見過牧民為了爭奪水源互相殘殺,也見過沙暴過後,幸存者合力重建帳篷。楚君,治理天下和醫治病人是一個道理,靠的不是龍袍玉璽,是人心。”
她將那株黃芩遞過來,根莖上還帶著濕土:“這藥能安神,你性子太急,龍戒的戾氣會傷了你的經脈。雲漠那邊正在鬨瘟疫,我得去看看。”
楚君盯著她掌心的黃芩,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她的脈搏跳得又輕又快,像受驚的小鹿,腕骨細得仿佛一折就斷。他有無數話想說,想問她知不知道蘇霓裳的威脅,想問她願不願意留下來看新朝如何清明,可最終隻化作一句:“我陪你去。”
“不必了。”林晚意抽回手,將藥箱背到肩上,銅鈴在她身後輕輕搖晃,“楚家的旗子,該插在百姓能看見的地方,不是跟著我去蠻荒之地。”她從藥箱裡拿出個布包,放在楚君手裡,“這是你當年在萬獸山換下的血衣,我洗淨了,你留著吧。”
布包裡裹著半片殘破的鎧甲,內側繡著朵小小的忍冬花,是她親手繡的。楚君攥著那片冰冷的鐵甲,忽然看見布包底層露出半截羊皮卷,上麵用朱砂畫著個奇異的圖騰——三隻頭的蛇,正吞噬著一輪彎月。
“這是什麼?”
林晚意的臉色微變,匆匆將羊皮卷收回去:“沒什麼,是雲漠那邊的草藥圖譜。”她後退一步,對著楚君深深一揖,“楚將軍,後會有期。”
“晚意!”楚君上前一步,龍戒的金光映在她臉上,“若有一日,你想回來……”
“我不會回來的。”林晚意轉身走向停在路邊的馬車,老郎中已經趕著車在等她,“但我會在雲漠看著,看著你說的那個‘天下太平’,究竟是什麼樣子。”
馬車軲轆碾過碎石路,銅鈴聲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通往雲漠的塵煙裡。楚君站在城門口,手裡還攥著那株黃芩,根莖的濕土浸進掌心,涼得像二十年前噬魂淵底的寒水。
“將軍。”楚虎不知何時跟了上來,遞過一封密信,“方才斥候來報,萬獸山方向有異動。蘇霓裳帶著教徒進入了黑瘴林,像是在尋找什麼。”
黑瘴林?楚君展開密信,上麵畫著與林晚意羊皮卷上相似的圖騰,隻是多了行小字:“三蛇噬月,邪神降世”。他猛地抬頭望向雲漠的方向,龍戒的灼痛順著血脈蔓延到心口——林晚意不是去行醫的,她是去赴險的。
那圖騰,分明是噬魂淵底邪神的標誌!
“備糧草。”楚君將黃芩塞進懷裡,轉身走向皇城,龍袍在風中獵獵作響,“告訴周尚書,三日後登基大典照常舉行。另外,調三千精兵,隨我奔赴雲漠。”
楚虎愣住了:“將軍,您不是說……”
“我是要去雲漠。”楚君的聲音穿過城門的拱洞,帶著金石般的冷硬,“但不是以楚君的身份,是以大楚皇帝的身份。”他抬手撫摸著龍戒,玉璽嵌石的光芒與朝陽融為一體,“有些債,該在登基前清了。”
馬車裡,林晚意將羊皮卷攤在膝上。老郎中的手指點著三蛇噬月的圖騰,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姑娘,這‘邪神降世’的預言,當真可信?老奴在雲漠行醫三十年,從未見過如此詭異的圖騰。”
“信不信,總要去看看。”林晚意從藥箱裡拿出把銀匕,在手腕上劃了道淺痕,血珠滴在圖騰的蛇眼處,竟詭異地滲了進去,“我師父臨終前說,當年勾結邪神的,除了趙氏皇族,還有個隱世的宗門。他們以活人獻祭,要在雲漠的黑石山喚醒邪神殘魂。”
她卷起羊皮卷,塞進藥箱最底層,那裡躺著塊破碎的玉佩——是當年楚嘯天送給她母親的信物,上麵刻著半個“楚”字。
“楚君他……”老郎中欲言又止,望著車窗外越來越近的荒漠,“他會不會追來?”
林晚意望著遠處盤旋的孤鷹,忽然笑了,眼裡盛著比雲漠烈日還要亮的光:“他會的。但在那之前,我得先找到克製邪神的藥。”她從藥簍裡拿出株紫色的草,根莖纏繞如蛇,“這是‘鎖魂草’,隻長在人骨堆裡,正好……試試能不能鎮住那些邪祟。”
銅鈴聲再次響起,隨著馬車駛入茫茫戈壁,清越的聲響漸漸被風沙吞沒。而在千裡之外的皇城,新製的龍旗正迎著朝陽升起,金鑾殿上的百官還在爭論登基禮製的細節,沒人知道,一場關乎新朝命運的暗戰,已在邊陲的風沙裡拉開了序幕。
楚君站在城樓上,看著那麵龍旗,忽然想起林晚意說的“靠的不是龍袍玉璽,是人心”。他抬手摘下龍戒,放在掌心端詳——墨玉的戒麵映出他的臉,竟與二十年前楚嘯天的畫像有七分相似。
“父親,您說的重鑄天命,原是這般滋味。”他輕聲自語,將龍戒重新戴上,轉身走向等待已久的百官,“開始吧。”
晨光穿過他的衣袍,在青磚上投下長長的影子,像一柄即將出鞘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