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陸把車停在招商局後門,拎著一袋子材料往裡走,剛進走廊就聽見裡麵有人笑。
他順著聲音過去,看見程度正站在公告欄前,指著牆上那張工人舉dvd機的照片跟新來的實習生講:“看見沒?丁書記說,真相不靠喊,靠乾出來的每一天。”
他沒插話,隻把袋子往桌上一放,發出“咚”的一聲。
程度回頭,見是他,笑問:“怎麼,藍訊那邊又有新動靜?”
“不是藍訊。”王大陸拉開椅子坐下,從袋子裡抽出幾張照片,往桌上一攤,“是鎮上。”
照片上是空蕩的中學操場,鐵門鏽了半邊,教學樓窗戶碎了兩塊;
一家小飯館卷簾門拉到一半,門口堆著發黑的爛菜葉;還有一個集市,攤位稀稀拉拉,連個吆喝的人都沒有。
“昨天我跑了四個鎮。”王大陸說,“金科廠在擴產,訂單翻倍,可鎮上的年輕人一個沒回來。去年高考走的三百七十二個娃,回來的不到十個。”
程度臉上的笑慢慢收了。
“廠裡招的都是四五十歲的下崗工,”王大陸繼續說,“年輕人嫌工資低,沒發展空間,寧願去東南沿海擰螺絲。鎮上連個網吧都開不起來——沒人上網,誰來消費?店開一家倒一家,商鋪空置率都快過四成了。”
他頓了頓,“丁書記剛為四千崗位高興,可這崗位,留不住人。”
話音剛落,辦公室門被推開。丁義珍走了進來,手裡還拿著手機,剛跟金科廠長老陳通完電話,臉上還帶著點笑意。
“你們聊什麼呢?”他一邊問,一邊順手把手機放在桌上,目光掃過那幾張照片。
王大陸沒繞彎子:“丁書記,咱們縣現在是廠子紅火,街麵冷清。經濟數據往上走,老百姓手裡卻沒幾個錢花。年輕人不回來,消費起不來,稅基就穩不住。咱們這繁榮,像不像蓋了高樓,底下是空的?”
丁義珍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沒說話,走過去拿起照片一張張看。看到那張破敗飯館的照片時,手指在照片邊緣停了停。
“這店……以前不是賣麻辣燙的嗎?我記得去年那會兒,學生放學都擠那兒。”
“去年就關了。”王大陸說,“老板兒子在深圳打工,掙得比開店多,老兩口乾不動了,乾脆把門一鎖,去兒子那兒帶孫子了。”
丁義珍把照片放下,走到窗邊。樓下大廳裡,那張“工人舉dvd機”的照片正被工作人員用釘子固定在牆上,陽光照在相紙上,那工人的笑容亮得刺眼。
他忽然想起上午發布會的事。有記者問他:“丁書記,您說創造了四千崗位,可很多年輕人說‘不想回來’,您怎麼看?”
他當時答得乾脆:“機會總會吸引人。”
現在想來,那話太輕了。
他轉過身,問王大陸:“全縣青年勞動力外流率多少?”
“連續三年超百分之六十五。”王大陸從文件夾裡抽出一份縣統計局的月報,“去年新增崗位裡,二十五歲以下的年輕人隻占百分之十二。同期,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連續兩個季度負增長,本地商業稅收同比下降百分之八點三。”
丁義珍盯著那串數字,半天沒吭聲。
辦公室裡靜下來,隻有空調外機嗡嗡響。
程度想緩和氣氛,笑著說:“好歹藍訊那邊鬆口了,下周就派人來考察,投資一落地,崗位多了,年輕人自然就回來了。”
丁義珍搖了搖頭:“崗位多,不等於留人。沿海工廠崗位更多,為啥人還是往外跑?”
他走到桌前,翻開筆記本,提筆寫下三行字:
人走了,消費就沒了。
消費沒了,商業就死了。
商業死了,稅從哪來?廠子再大,也撐不起一個縣。
寫完,他合上本子,抬頭看向王大陸:“你這趟下去,看到的不是問題,是根子。”
王大陸點頭:“咱們現在拚招商,可招商拚的是信心。可如果本地人都不信這兒能活得好,外人憑什麼信?”
丁義珍沉默片刻,忽然問:“你說,咱們反腐、清賬、發白皮書,一步步把投資環境扳回來,可最後圖個啥?”
“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王大陸答。
“可現在呢?”丁義珍聲音低了點,“廠子起來了,人跑了,街空了,孩子不回來了。咱們乾了半天,像是在給空城建電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