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的束縛如同冰雪消融,李明的腳步終於能踏遍這方小小的縣令府邸。他不再是被困於病榻的囚徒,卻成了這清貧庭院裡一個沉默的幽靈。白日裡,他像所有好奇的孩童一樣“探索”——在母親王氏慈愛的注視下,在春桃亦步亦趨的陪伴中,在二姐李芸興致勃勃的“導遊”下。他“玩”得很安靜,目光卻像最精密的探針,無聲地掃描著這方寸天地間的一切細節。
他“溜達”到前衙通往後宅的月洞門旁,倚著冰涼的青磚門框,目光“好奇”地投向那象征權力與秩序的前堂方向。陽光斜斜地穿過庭院,將前衙公廨房那敞開的門洞切割成明暗兩半。門內光線有些昏暗,隱約可見一排排高聳至頂的烏木書櫃,如同沉默的巨人,櫃格裡塞滿了層層疊疊、紙張泛黃的卷宗,散發著陳舊紙張和塵土混合的沉悶氣息。空氣裡似乎還殘留著墨汁和廉價印泥的味道。
幾個穿著半舊青色吏服的書辦佝僂著背,埋在堆滿卷牘的案幾後,像辛勤的工蟻。他們的手指被墨跡染得烏黑,眉頭緊鎖,翻動紙頁時發出沙沙的輕響,如同蠶食桑葉。一個須發花白的老書吏,鼻梁上架著斷了一邊腿、用麻繩勉強係住的玳瑁眼鏡,正湊在一盞油燈旁,眯著眼,費力地辨認著一份字跡潦草的田契,口中念念有詞,枯瘦的手指顫抖著在算盤上撥弄,發出單調而枯燥的“劈啪”聲。另一個年輕些的,正用一支禿了毛的筆,蘸著劣質墨汁,在一本攤開的厚厚冊子上奮筆疾書,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偶爾停下,煩躁地甩甩酸痛的手腕。
門外,陽光普照的庭院裡,卻是另一番景象。幾個穿著粗麻短褐、打著赤腳或蹬著破草鞋的農夫,局促不安地站著,臉上刻著風吹日曬的溝壑和深深的愁苦。他們雙手粗糙,指甲縫裡嵌滿黑泥,腳踝上沾著乾涸的泥點。一個老漢佝僂著背,懷裡緊緊抱著一個粗布包裹,裡麵似乎裝著幾隻蔫頭耷腦的母雞,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公廨房內書辦的方向,嘴唇無聲地翕動著,滿是老繭的手無意識地搓著衣角。旁邊一個中年漢子,麵色黝黑,眉頭擰成一個疙瘩,手裡捏著一張皺巴巴的紙,上麵蓋著模糊的紅印,他時不時踮起腳尖向裡麵張望,眼神裡充滿了對那扇門的敬畏和對未知結果的惶恐。
一扇門,隔開兩個世界。
門內,是筆墨紙硯構築的秩序,是掌握著書寫與記錄權力的“讀書人”階層。他們身著象征身份的吏服,雖清貧,卻無需忍受風吹雨打,靠著一手字、一筆賬,便能決定門外那些泥腿子的命運——田畝歸屬、賦稅多寡、糾紛曲直。
門外,是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芸芸眾生,是沉默的大多數。他們用汗水澆灌土地,用脊梁承擔重負,卻連自己賴以糊口的幾畝薄田的歸屬,都要仰賴門內那些枯瘦手指撥弄算珠和揮動禿筆的裁決。他們的命運,如同風中的草芥,被書寫在那些泛黃的紙頁上,被蓋上一個冰冷模糊的紅印。
李明靜靜地站在月洞門的陰影裡,小小的身體仿佛被釘在了原地。眼前這幅無聲的畫卷,比任何說教都更深刻地刺入了他的靈魂。前世的記憶碎片在腦海中猛烈翻騰:孤兒院閱覽室裡那本翻爛的《社會分層研究》,導師在課堂上講述的“知識即權力”的冰冷論斷,實驗室裡精密儀器下呈現的殘酷數據……與眼前這活生生的、散發著塵土與汗味、墨臭與絕望的景象,轟然重疊!
在這個等級森嚴的封建景朝,知識,尤其是被科舉製度認可的知識,是唯一能穿透階層壁壘、改變個體與家族命運的鑰匙!甚至是…保命的屏障!沒有功名,沒有那身象征身份的襴衫,他和門外那些赤腳農夫,在權力眼中又有何本質區彆?他這具八歲的軀殼裡藏著的異世靈魂,他腦海中那柄名為“過目不忘”的雙刃劍,在真正的權力碾壓麵前,脆弱得不堪一擊!昨夜書房外的陰影、那聲輕微的門軸響動帶來的徹骨寒意,此刻再次攫住了他。
他必須讀書!必須踏上科舉之路!不是為了虛無縹緲的“光宗耀祖”,而是為了最原始的生存!為了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為自己,也為這艘清貧卻給予他一絲溫暖的小船——李家,掙得一方立足之地,一層抵禦風浪的甲胄!這念頭如同淬火的鋼鐵,在現實的冰冷砧板上被反複錘打,最終凝成一種無可動搖的決絕。
晚飯的餐桌上,氣氛比往日更顯沉悶。糙米飯和寡淡的雜豆粥散發著熟悉的熱氣,那盤唯一的、淋了少許醬汁的雞蛋羹依舊擺在李明麵前。李承宗眉間的川字紋深得能夾死蚊子,顯然日間的公務又遇上了棘手的難題。他沉默地吃著飯,咀嚼的動作帶著一種發泄般的用力。李朗也顯得心事重重,扒了幾口飯,目光就忍不住飄向書房的方向,顯然還在為某個課業難題絞儘腦汁。隻有李芸,小聲地跟王氏說著白天在後園子發現的一窩剛孵出來的小雀兒,試圖給沉悶的氣氛注入一絲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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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低著頭,小口小口地吃著王氏夾到他碗裡的雞蛋羹。滑嫩的蛋羹滑過喉嚨,卻如同哽著一塊硬物。他放下勺子,碗裡的蛋羹還剩下一半。這個細微的動作,在安靜的飯桌上格外顯眼。
王氏立刻關切地看過來:“明兒?怎麼不吃了?可是不合胃口?還是身子又不舒服了?”她伸手想探李明的額頭。
李承宗和李朗的目光也投了過來。
李明抬起頭,目光沒有閃躲,而是迎向了父親那雙深邃而帶著審視的眼睛。他深吸一口氣,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稚嫩的童音在安靜的房間裡響起,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清晰和鄭重:
“爹,娘,大哥,二姐。”他頓了頓,仿佛在積攢勇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我的身子已經大好了。我…我想讀書。”
話音落下,飯桌上出現了短暫的、近乎凝滯的寂靜。連李芸都忘了說話,睜大了眼睛看著弟弟。
王氏最先反應過來,眼中滿是驚訝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欣喜:“明兒?你說…你想讀書?”她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八歲的孩子主動要求讀書,在這清源縣也算少見了。尤其李明之前雖然聰慧,但性子跳脫,對讀書並未表現出特彆的興趣。
李朗的眼中瞬間爆發出驚人的光亮!他猛地放下碗筷,身體前傾,急切地看向李明:“明弟!你…你真想讀書了?”聲音裡充滿了巨大的驚喜和期待。他仿佛看到了李家光耀門楣的希望,正主動向他招手!
隻有李承宗,眉頭依舊緊鎖,眼神銳利如鷹隼,深深地注視著李明。沒有驚喜,隻有審視。他放下筷子,身體微微後靠,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敲擊著,發出沉悶的“篤篤”聲,在寂靜的房間裡格外清晰。
“哦?”李承宗的聲音低沉而平穩,聽不出喜怒,“想讀書?為何突然有此念頭?”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試圖穿透李明稚嫩的表象,探尋其下隱藏的真實動機。“是看你大哥讀書辛苦,覺得好玩?還是聽旁人說了些什麼?”他特意加重了“旁人”二字,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
李明的心臟在胸腔裡有力地跳動。父親的目光如同冰錐,刺得他皮膚生疼。他不能退縮。他迎著父親審視的目光,努力讓自己的眼神顯得清澈而堅定,如同一個真正被某種念頭打動的早慧孩童。
“不是玩,爹。”他搖搖頭,小臉上帶著一種認真的思索表情,像是在努力組織語言,“我…我在後院玩的時候,看到前衙的書辦先生們了。”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家人,“他們坐在屋子裡,不用曬太陽,不用下地乾活,拿著筆,翻著厚厚的書冊,就能…就能讓門外那些伯伯叔叔們安靜地等著,聽他們說話。”
他用孩童的視角,描述著那扇門內外截然不同的世界,沒有刻意點明階層的鴻溝,卻精準地捕捉到了“讀書人”所擁有的那份無形的、令人敬畏的“話語權”。
“我…我還聽大哥說過,”李明適時地將目光轉向李朗,帶著一絲“崇拜”和“向往”,“讀書人,知書達理,明辨是非,能…能考取功名,為朝廷效力,為百姓做事。就像爹一樣,是受人敬仰的縣尊老爺。”他適時地拍了一下父親的馬屁,小臉上帶著懵懂的仰慕,“我也想…想像爹和大哥一樣,做個有用的人,知書達理,不做睜眼的瞎子。”
他避開了“改變命運”、“光耀門楣”這些宏大的、可能引起父親更深疑慮的字眼,而是用了孩童能理解的“不做睜眼的瞎子”、“做個有用的人”這樣樸素而有力的理由。他將自己強烈的生存渴望,巧妙地包裹在了對父兄的崇拜和對“有用”的懵懂追求之下。
李朗聽得激動不已,忍不住插話:“爹!您聽見了嗎?明弟他…他小小年紀就有如此誌向!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他看向李明的眼神充滿了讚許和熱切,仿佛已經看到了弟弟金榜題名的光輝未來。
王氏的眼眶微微有些濕潤。兒子想讀書,想“做個像爹一樣有用的人”,這理由在她聽來,既懂事得讓她心疼,又讓她感到無比欣慰。她看向李承宗,眼神裡帶著懇求和期待:“老爺,您看明兒他…他既然自己願意學,又剛經曆了那一遭,性子也沉靜了不少…是不是…”
李承宗沉默著。敲擊桌麵的手指停了下來。他深邃的目光依舊鎖定在李明臉上,那目光仿佛要穿透皮囊,直視靈魂。李明強忍著內心的緊張,努力維持著眼神的清澈和那點懵懂的“堅定”,小手在桌子底下緊緊攥住了衣角,掌心全是冷汗。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飯桌上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動著。
終於,李承宗緩緩開口,聲音依舊沉穩,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度:“‘知書達理,明辨是非’,‘不做睜眼的瞎子’…這話,倒也有幾分道理。”他微微頷首,算是認可了李明給出的理由。但隨即,他話鋒一轉,帶著考校的意味:“既然想讀書,可知讀書之要義?開蒙當從何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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