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寒氣,如同無形的細針,穿透清源縣衙後宅單薄的窗紙和高麗紙,在室內彌散開來。簷角懸掛的冰淩,在稀薄的冬日陽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卻驅不散屋宇深處那沉甸甸的、名為“世情”的陰霾。自書房那場“朱砂蝕骨”的教誨後,李明仿佛一夜之間被塞入了太多沉重而冰冷的鐵塊,步履都帶著一種超乎年齡的滯澀。父親的官袍補丁、案頭染血的卷宗、戒尺幽冷的光澤、還有那池凝結如血的紫黑朱砂…這些畫麵如同冰冷的浮雕,日夜盤踞在腦海。他變得愈發沉默,眼神裡少了孩童的天真,多了幾分過早洞悉世情後的沉鬱與疏離,連麵對母親王氏溫軟的關懷,也常是心不在焉地點頭應付。
王氏將這一切看在眼裡,疼在心頭。兒子掌心的疤痕結了暗紅的痂,可心上的溝壑,卻似被父親那番沉甸甸的“為官之道”鑿得更深。這日清晨,她特意將炭盆撥得更旺些,讓小小的臥房暖意融融。待李明洗漱完畢,她並未像往常般讓春桃伺候,而是親自拿起一把半舊的黃楊木梳,示意兒子在妝台前的小杌子上坐下。
“明兒,來,娘給你重新束發。”王氏的聲音帶著冬日暖陽般的和煦,驅散著室內的清寒。
妝台是一方半舊的榆木桌,銅鏡邊緣磨損得有些模糊,映出李明略顯蒼白而沉靜的小臉。王氏站在他身後,動作輕柔地解開他頭上那束得有些鬆垮的青色布帶,用溫熱的濕布巾仔細擦拭著他柔軟的發絲。她的手指並不細膩,帶著常年操持家務的薄繭,劃過頭皮時有些微的粗糲感,但那掌心的溫度卻異常熨帖。
“瞧你這發髻束的,”王氏一邊梳理,一邊用帶著嗔怪卻滿是疼惜的口吻輕聲道,“鬆垮垮的,像隻沒精神的小雀兒。發為血之餘,束發亦如束心,要端正,要緊實,方顯精神氣度。”她的動作不疾不徐,將李明的頭發分成三股,手指靈巧地穿梭、交疊、纏繞,如同在編織一件精密的織物。
“娘,”李明任由母親擺弄,目光落在銅鏡中母親專注的側臉上,猶豫了一下,低聲問,“那日…前衙門外,抱著雞的張老伯,後來…田要回來了嗎?”那佝僂的背影和絕望的眼神,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心裡。
王氏梳理的動作微微一頓,隨即恢複如常,聲音放得更柔緩了些,如同在講述一個遙遠的、帶著煙火氣的故事:“張老伯啊…他家的田,在城東柳樹灣,挨著李員外家的地。李員外家新修水渠,多占了他家一壟地。一壟地,聽著不多,可對張老伯那樣的人家,就是一家子半年的嚼用。他抱著家裡僅剩的幾隻下蛋母雞來求告,是想換你爹一個公道。”
銅鏡裡,王氏的眼神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悲憫:“你爹接了狀子,親自去柳樹灣量了地,查了舊契,還問了左鄰右舍。證據確鑿,是李員外家理虧。”她頓了頓,手指靈巧地將最後一縷發絲攏入發髻,用布帶仔細束緊、打結,動作一絲不苟,“可你爹…沒立刻判李員外家退地賠錢。”
“為何?”李明猛地抬頭,鏡中的眼神帶著不解和一絲少年人的銳氣,“爹不是最重律法嗎?”
王氏拿起一根磨得光滑的銀簪,輕輕插入那束得一絲不苟的發髻中固定,動作沉穩而利落。她看著鏡中兒子困惑的眼神,微微一笑,笑容裡卻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沉重:“明兒,你爹斷案,斷的不僅是地,更是人心,是往後鄰裡是結仇還是和睦。李員外家勢大,若判他立刻退地賠錢,他麵上無光,必生怨恨。張老伯家貧勢弱,得了田地,卻可能惹上更大的麻煩。你爹啊…”她輕輕拍了拍李明束好的發髻,如同完成一件滿意的作品,“他讓裡正出麵,請了李員外和張老伯一起吃茶。茶桌上,你爹不提‘侵占’,隻說‘水渠修得不易,惠及鄉鄰,然張老伯生計艱難’。又對張老伯說‘員外家亦非有意,許是丈量有誤’。幾盞茶下來,李員外麵子上過得去了,主動提出補償張老伯兩石穀子,並承諾水渠絕不越界。張老伯得了實惠,保住了地,也保全了顏麵。一場可能結下死仇的官司,就這麼…化了。”
王氏的聲音不高,如同溪流潺潺,將一場冰冷的土地糾紛,化解成了一場充滿人情智慧的“吃茶講和”。沒有驚堂木的威嚇,沒有朱筆的批駁,隻有幾盞清茶,幾句看似輕描淡寫卻直指要害的“場麵話”。李明怔怔地看著鏡中母親平靜的臉龐,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父親書房裡那些冰冷的律法條文和朱砂批注之外,竟還有如此熨帖人心、潤物無聲的解決之道!這“吃茶講和”中蘊含的察言觀色、權衡利弊、保全顏麵、以退為進…每一個細微的環節,都充滿了活生生的人情世故!
“這…就是‘治理’?”李明喃喃問道,眼神中充滿了震撼和茫然。
王氏拿起妝台上一個小小的青瓷粉盒,用指尖蘸了少許細膩的珍珠粉,極其輕柔地、均勻地敷在李明清早洗漱後略顯乾燥的額角和臉頰上。那帶著涼意的細膩粉末,帶著淡淡的馨香,如同母親溫柔的手,撫平了他眉宇間過早凝結的沉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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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孩子,”王氏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歎息,“‘治理’是你們男人家的大道理。娘不懂那些。娘隻知道,這人活在世上,七分靠做,三分靠說。話怎麼說,事怎麼做,讓人心裡舒坦,自己也少些磕絆,這便是頂頂要緊的‘人情’。”她的指尖在李明的臉頰上輕輕打著圈,動作溫柔得如同拂去初雪,“你看這珍珠粉,抹在臉上,不是為了遮醜,是為了顯精神,是份體麵,是見人時的一份敬重。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這便是‘禮’。”
粉盒蓋上,發出輕微的“哢噠”聲。王氏退後一步,仔細端詳著鏡中兒子。束緊的發髻一絲不亂,敷了薄粉的小臉顯得精神了許多,靛藍的細棉布直裰漿洗得乾淨挺括。一個清秀、端正、帶著書卷氣的官家小公子形象躍然鏡中。
“好了,這才像樣。”王氏滿意地點點頭,眼中盛滿了溫柔的暖意,“記住娘的話,出門在外,衣冠要整,禮數要周。見了長輩要躬身問好,同輩之間要謙和有禮。話出口前,心裡先掂量三分,傷人的話,寧可爛在肚子裡。這便是‘謙受益,滿招損’的道理。鋒芒太露,如刀出鞘,傷人亦傷己。懂得藏鋒守拙,如同這珍珠粉下的潤澤,方是長久之道。”
李明望著鏡中的自己,又看看鏡中母親那溫柔卻蘊含智慧的眼眸,心頭那因父親“朱砂蝕骨”之論而凍結的堅冰,似乎被這潤物無聲的暖意悄然融化了一絲縫隙。他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紙,在地麵投下斜斜的光斑。縣衙後宅的小廚房裡,彌漫著蒸騰的水汽和柴火燃燒的獨特氣息。王氏係著半舊的藍布圍裙,正站在灶台前忙碌。一口大鐵鍋裡燉著給李承宗補身子的當歸羊肉湯,湯汁翻滾,散發出濃鬱的肉香和藥材的微苦。另一口小砂鍋裡,則熬著給李明準備的、粘稠軟糯的紅棗小米粥。
“明兒,過來幫娘看著火。”王氏頭也不回地吩咐道,聲音在氤氳的水汽中顯得有些模糊。
李明依言走到灶膛前的小板凳上坐下。紅亮的灶火映著他沉靜的小臉,帶來一陣暖意。他拿起火鉗,學著母親平日的樣子,小心地撥弄著灶膛裡的柴火,讓火勢保持平穩。燃燒的木柴發出劈啪的輕響,火光跳躍,將他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土牆上,搖曳不定。
“火候…要勻。”王氏的聲音從鍋灶邊傳來,她正用長柄木勺輕輕攪動著砂鍋裡的米粥,“燉湯要文火慢煨,火急了,湯就濁,肉也柴。熬粥呢,火候更要小心,大了易糊底,小了米不開花,黏糊糊的,不清爽。”她一邊說著,一邊用勺子舀起一點米粥,對著光仔細看了看米粒的綻開程度,又輕輕吹了吹,試了試溫度,“嗯,這火候就正好。”
她蓋上砂鍋蓋,轉身走到李明身邊,也搬了個小凳坐下。灶膛的暖意驅散了冬日的寒氣。王氏沒有看李明,目光落在跳躍的火焰上,仿佛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傳授某種秘不外宣的技藝:
“這人情世故啊,有時候就跟這灶膛的火一樣。”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家常的、娓娓道來的平靜,“該旺的時候要旺,像你爹升堂斷案,明鏡高懸,就得有股子剛正不阿的火氣,鎮得住場麵,照得見魑魅魍魎。該溫的時候呢,就得像這熬粥的火,文文靜靜,不疾不徐。比如跟左鄰右舍打交道,跟衙門裡的同僚相處,甚至…跟你學堂裡那些同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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