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連忙俯身攙扶：“老丈快請起！有話慢慢說！令郎究竟遭遇何事？學生若能相助，絕不推辭！”他心中已掀起驚濤駭浪，雲溪的慘烈記憶瞬間湧回腦海——那若有若無的焦糊味、血腥味、還有那撕心裂肺的哭喊！
徐老漢被李明攙扶著坐到旁邊的竹凳上，渾濁的老淚縱橫，斷斷續續地講述起來：
“小老兒…是雲溪鎮外河灣村的…世代都是河工…我那兒子叫徐大牛，今年才二十歲…壯得跟頭牛似的…是家裡的頂梁柱啊…”
“去年冬裡…天寒地凍…河道衙門征發徭役清淤…說是朝廷嚴令…耽誤了漕運要殺頭…可…可那工錢、口糧，層層克扣…到俺們手裡…一天就兩頓稀得能照人影的糊糊…摻著砂石…根本吃不飽！”
“大牛他們…赤著腳…在結著冰碴子的水裡挖泥…凍得渾身青紫…腳都爛了…就這樣…那管事的王扒皮…還嫌乾得慢…動不動就拿鞭子抽…”
“臘月二十三…小年夜啊…大牛和幾個後生實在熬不住…手腳凍僵…動作慢了點…就被王扒皮說成‘怠工’、‘偷懶’！那畜生…掄起鞭子沒頭沒腦地抽啊！把大牛他們逼到河心水深的地方…結果…結果…”
老漢說到這裡，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眼中充滿了刻骨的恐懼和仇恨，聲音如同從地獄裡擠出來：
“結果…河底的冰塌了！大牛…大牛和另外兩個後生…掉進了冰窟窿裡！那水…那水刺骨的寒啊！”
“岸上的人都嚇傻了！想救人…可王扒皮那畜生！他…他怕擔責任！竟然不讓救！還拿著鞭子抽打想下水的人！說…說‘死了活該！誰讓他們偷懶！’”
“俺…俺當時就在岸上看著啊！看著俺兒子在冰水裡撲騰…喊著‘爹！救我！’…那聲音…那聲音…”老漢捂住臉，發出野獸般的嗚咽，“俺…俺眼睜睜看著俺兒子…沉下去…沉下去…連個泡都沒冒出來啊！”
“後來…後來衙門的人來了…就撈上來兩具屍首…還有一個…連屍首都沒撈著！衙門的人說…水流急…衝走了…草草給了幾兩燒埋銀子…就說是…失足落水…意外！可…可俺兒子是被逼死的！是被王扒皮那畜生害死的啊！”
“俺去縣衙告狀…可那縣令老爺…收了王扒皮的銀子…說俺誣告良民！把俺打了一頓板子…轟了出來！俺…俺不服！俺托人寫了狀紙…想去府城告…可…可俺一個平頭百姓…連府衙的門都摸不著…那些衙役…凶神惡煞…”
“後來…俺聽說…李相公您…是青天大老爺家的公子…是文曲星下凡…心善…在雲溪打聽過事…俺…俺就一路打聽…一路要飯…找到江寧府來了…求相公…給俺做主！給俺那冤死的兒子…討個公道啊！”老漢說完，又掙紮著要給李明跪下磕頭。
李明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渾身血液都快要凝固了！徐老漢的講述，比守拙齋主《雲溪風物誌略》裡冰冷的記錄更加具體、更加慘烈、更加令人發指！
那王扒皮草菅人命的凶殘，地方官吏官官相護的黑暗，底層百姓申冤無門的絕望…如同沉重的巨石，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他想起了那個在雲溪鎮口看到的焦黑土坡！那根本不是什麼意外失火，很可能是焚燒遇難河工屍體的地方！那若有若無的焦糊味和血腥味…此刻都有了最殘酷的答案！
憤怒、悲痛、還有強烈的無力感，瞬間淹沒了李明！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才勉強控製住身體的顫抖。
“老丈…”李明的聲音有些沙啞，“您…可有證據？比如…人證？物證？”
徐老漢絕望地搖頭，老淚縱橫：“人證…當時在場的河工…都被王扒皮威脅過…誰敢出來作證？物證…俺兒子…連屍首都沒找全乎…哪來的物證啊…隻有…隻有這個！”他顫抖著手，從懷裡掏出一個用破布包了好幾層的東西。
李明接過來，小心地打開。裡麵是一塊巴掌大小、被河水浸泡得發白變形、邊緣還帶著燒焦痕跡的木牌。
木牌上用拙劣的刀法刻著一個歪歪扭扭的“河”字，還有一串模糊的數字編號。這顯然是官府發給河工的身份號牌！
“這是…撈屍的時候…從大牛衣服裡掉出來的…俺偷偷藏起來了…”徐老漢哽咽道，“可…可這牌子…能頂啥用啊…”
一塊殘破的號牌，一個無權無勢、連狀紙都遞不上去的苦主，一個被層層包庇的河道小吏…這案子，怎麼翻？拿什麼翻？
李明看著手中這塊冰冷、沉重的木牌，感覺它仿佛有千斤重！他胸中有萬千憤懣，有為民請命的衝動，有將那個王扒皮和包庇他的狗官繩之以法的渴望！
可是…他隻是一個秀才！一個連官身都沒有的秀才！在龐大的官僚機器麵前，渺小得如同螻蟻！
他無權調查，無權審案，更無權提審人犯！他能做什麼？寫狀紙？徐老漢連府衙的門都進不去！
去找父親？父親遠在京城，鞭長莫及，而且父親剛剛調任戶部，根基未穩，貿然插手地方刑名，極易授人以柄！去找周教諭？教諭隻管學政，無權過問刑獄！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將李明淹沒。他滿腔熱血，滿腹經綸，卻發現自己連一個含冤而死的小小河工都無法為其伸張正義！
這殘酷的現實，比《春秋》裡那些晦澀的“微言大義”，更讓他感到窒息和痛苦！
“老丈…”李明艱難地開口，聲音乾澀，“學生…學生隻是一個秀才…實在…實在力有不逮…”說出這句話，他感到無比的羞愧和自責。
徐老漢眼中的光芒瞬間黯淡下去，如同燃儘的燭火。他佝僂著背，仿佛一下子被抽乾了所有的力氣，喃喃道：“連…連相公您…也沒辦法嗎…老天爺啊…你開開眼吧…”絕望的淚水無聲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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