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叔心頭一凜，立刻翻身下馬，擋在李明馬車前，拱手朝那隊人馬的方向朗聲道：“我等乃進京趕考的士子，途經貴驛歇腳，無意驚擾，還請諸位海涵！”他姿態放得極低，語氣卻是不卑不亢。
李明也從容下了馬車，站在忠叔身側。他並未刻意去看那玄袍青年，隻是目光平靜地掃過那些剽悍的騎士，最後落在那位緋袍官員身上，微微頷首致意，姿態謙和而坦然。
就在這短暫的僵持中，那位一直背對著他們的玄袍青年，緩緩轉過了身。
夕陽的餘暉恰好越過驛站的屋脊，斜斜地打在他的側臉上。那是一張極為年輕俊朗的臉龐，劍眉斜飛入鬢，鼻梁高挺，唇線分明。
膚色是養尊處優的瑩白，但眉宇間卻蘊著一股超越年齡的沉穩與…一絲難以言喻的矜貴威嚴。他的眼神深邃，如同古井寒潭，平靜無波地掃過忠叔，掃過李明，最後在李明年輕而沉穩的臉上略作停留。
四目相對的刹那，李明心頭猛地一跳！這雙眼睛…沉靜之下，仿佛蘊藏著洞察一切的力量，又帶著一種俯瞰眾生的疏離感。
青年並未說話，隻是對著李明，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頷首示意了一下。那動作幅度極小，帶著一種自然而然的上位者氣度，仿佛隻是對一個偶遇的、略有可觀的陌生士子，給予一絲極其微薄的認可。
隨即，他便不再關注這邊，轉回身去，對那緋袍官員低聲說了句什麼。緋袍官員立刻點頭，對驛丞吩咐道：“安排這幾位士子住下吧，莫要怠慢。”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驛丞如釋重負，連忙應下，小跑著過來招呼李明一行：“幾位相公，快請快請！後院還有兩間乾淨廂房，雖比不上上房，也還清淨！馬交給小的們照料便是！”態度明顯比剛才熱情了許多。
那隊人馬在驛丞的引領下，徑直走向驛站最深處、守衛明顯更森嚴的那排上房。騎士們沉默地牽馬跟上，動作整齊劃一，如同精密的機器。
李明站在原地，目送著那玄袍青年的背影消失在驛站回廊深處。方才那短暫的交彙，那輕微的一個頷首，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卻久久不能平息。
“明哥兒，那人誰啊？排場恁大！那些護衛，眼神跟刀子似的，嚇死俺了！”張鐵柱湊過來，心有餘悸地壓低聲音。
忠叔的臉色卻異常凝重，他盯著那隊人馬消失的方向，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驚疑：“玄色暗雲紋錦袍…銀狐裘披風…龍紋玉佩…四匹純白禦馬…還有那些護衛的腰刀製式…少爺，這…這排場和氣度…”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用隻有李明能聽到的氣聲說道：“京城之中，能用此等規製儀仗，且有如此威勢的年輕貴人…屈指可數。
尤其那玉佩形製…老奴早年隨老爺在京時，似乎…似乎隻在東宮屬官身上見過類似紋樣…”
東宮？！太子？！
這兩個字如同驚雷，在李明的腦海中轟然炸響！他猛地想起二姐李芸家書中那句含蓄的提及：“…貴客太子殿下）問及江南新晉‘小三元’少年英才之事…贈下宮製湖筆一方…”
難道…剛才那位玄袍青年，竟是當朝儲君？！
這念頭太過驚世駭俗，以至於李明一時竟有些恍惚。一次尋常的驛站投宿，竟能偶遇太子？這概率比中“小三元”還要渺茫！
“忠叔…你確定？”李明的聲音有些乾澀。
忠叔緩緩搖頭，眼神依舊凝重：
“老奴不敢妄斷。但…那玉佩的龍紋，是四爪！且護衛的佩刀，形製雖似軍中雁翎，但刀柄吞口處的雲雷暗紋…老奴絕不會看錯，那是…大內禦用之物改製的痕跡！尋常王公，絕不敢僭越此等規製！”
四爪龍紋！大內禦用改製佩刀！這些細節如同冰冷的鐵證，將那個不可思議的猜測一步步推向現實。
李明的心跳驟然加速。如果真是太子，他那一個微不可察的頷首…是隨意為之？還是…他認出了自己？認出了這個新晉的“小三元”？是因為父親？還是因為…二姐李芸？
寒意，比深秋的晚風更刺骨，悄然爬上李明的脊背。他下意識地握緊了袖中那支冰冷的宮製湖筆。
驛站夥計殷勤地引著他們走向後院廂房。
穿過前院時，李明目光掃過馬廄。
那十幾匹神駿的戰馬正被驛卒小心地牽入單獨隔開的、鋪著厚厚乾草的馬棚。其中一匹通體漆黑、四蹄雪白的駿馬格外神異，它似乎感應到李明的目光，竟微微側過頭，一雙大而溫潤的馬眼看向李明，帶著一絲通人性的靈性。
李明腳步一頓。
就在那匹黑馬低頭咀嚼草料的瞬間，借著馬棚門口懸掛的風燈光芒，李明清晰地看到，那匹神駿黑馬左側後腿靠近馬蹄上方約一掌處，覆蓋著濃密的黑色毛發下，隱約透出一小塊不規則的、新長出的淺色皮膚疤痕！
那疤痕的形狀…竟與通州官道茶棚外，那個可疑車夫手背上的蜈蚣狀疤痕，有幾分詭異的相似！
一個在通州茶棚窺伺的疤麵車夫…
一匹在太子疑似）衛隊馬匹身上、被刻意用毛發遮掩的嶄新疤痕…
這兩者之間，會有什麼聯係？是巧合？還是…某種陰魂不散的追蹤標記？
李明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間凝固了！他猛地抬頭，望向驛站深處那排守衛森嚴、燈火通明的上房，仿佛能穿透牆壁，看到那位玄袍青年沉靜莫測的身影。
這看似偶然的驛站相遇，這突如其來的皇家威儀之下，那匹黑馬腿上若隱若現的疤痕，像一條冰冷的毒蛇，悄然纏上了李明的脖頸，帶來令人窒息的驚悚與謎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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