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府，後花園深處，一座四麵環水、僅有一道九曲回廊相連的精致水榭內，門窗緊閉，厚重的錦緞簾幕隔絕了外界的秋光與聲音。
然而，再好的隔音，也擋不住水榭內那壓抑不住的、如同困獸般的低吼和器物碎裂的脆響！
“廢物！一群廢物！！！”三皇子朱翊鈞，這位平素在人前端方儒雅、禮賢下士的天潢貴胄，此刻雙目赤紅，俊美的臉龐因極致的憤怒而扭曲猙獰。
他猛地抓起桌上一個價值不菲的羊脂玉馬把件，狠狠摜在地上！
“啪嚓！”
清脆的碎裂聲如同驚雷，嚇得侍立在角落裡的幾個心腹太監渾身一哆嗦，頭埋得更低，恨不得變成地上的磚縫鑽進去。
碎片濺到跪在地上的幾個幕僚腳邊。
為首的老者，景王府首席謀士杜先生，花白的胡子顫了顫，臉色灰敗，額頭冷汗涔涔：“殿…殿下息怒！是…是老臣失職！萬萬沒想到那浪裡蛟竟敢反水！更沒想到皇城司的番狗鼻子這麼靈，動作這麼快…”
“息怒？你讓本王怎麼息怒？！”朱翊鈞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聲音尖利，“兩艘福船！整整兩船貨！還有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高麗棒子！全都落到了馮保那條老閹狗手裡！那船上有什麼？啊？！軍械！神機營的軍械！武庫司的弩！上麵還他媽帶著編號！還有那該死的‘內供’絲綢！你們是生怕馮保找不到線索指向本王嗎？！”
他越說越氣，胸膛劇烈起伏，猛地一腳踹翻了旁邊的紫檀木花幾，上麵的琺琅彩花瓶“嘩啦”一聲摔得粉碎。
“三爺呢？！那個自稱‘渤海龍王’的蠢貨呢？！讓他去死！讓他立刻去死！死無對證！懂不懂？！”
另一個幕僚，負責聯絡三爺的，此刻抖如篩糠，聲音帶著哭腔：“殿…殿下…三爺…三爺他…他像泥鰍一樣滑，在番役圍捕前就…就棄船跳海了！現在…現在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渤海那麼大，皇城司的船還在搜，可…可一時半會兒…”
“廢物！廢物！全是廢物！”朱翊鈞咆哮著，隻覺得一股邪火直衝天靈蓋，眼前陣陣發黑。
他扶著桌子，大口喘息，陰鷙的目光掃過地上跪著的幾人，如同毒蛇吐信，“父皇…父皇那邊什麼動靜？馮保回宮了！”
杜先生強自鎮定，抹了把汗：“殿下，據宮裡的眼線回報，馮保是深夜入宮，在乾清宮待了約莫半個時辰。
出來時…臉色極其難看，後背都濕透了。
但…陛下那邊…至今沒有任何旨意傳出，也沒有召見任何大臣，甚至…連訓斥的隻言片語都沒有。”
“沒有動靜？”朱翊鈞一愣，隨即一股更深的寒意從腳底板竄起，瞬間澆滅了些許怒火，隻剩下冰冷的恐懼。
“沒有動靜…才是最可怕的動靜！以父皇的性子…他若是當場發作，哪怕把本王叫去痛斥一頓，都還好說！可他什麼都沒做…什麼都沒說…他在等什麼？！”
杜先生渾濁的老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壓低了聲音：“殿下，陛下隱忍不發，隻有兩種可能：其一，證據尚不足以直接定論牽扯到殿下，馮保帶回去的，多是口供和間接物證，缺乏鐵證；其二…陛下在等！等我們自亂陣腳，等我們…自己把更多的把柄送上去！或者…在等一個更合適的時機，雷霆一擊！”
水榭內一片死寂，隻剩下朱翊鈞粗重的喘息聲。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坐回椅子上，手指神經質地敲擊著桌麵，發出“篤篤”的輕響。
“自亂陣腳…不能亂！”他喃喃道，眼中閃爍著瘋狂的光芒，“當務之急，第一，斬斷！所有和三爺那條線有關的明麵聯係，全部斬斷！所有可能知情的外圍，處理乾淨！一個不留！特彆是那幾個‘軍門’府上，告訴他們，管好自己人的嘴！誰敢露半點風聲，本王先滅他滿門！”
“是！老臣立刻去辦！”負責聯絡的幕僚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退了出去。
“第二，”朱翊鈞目光陰沉地看向杜先生，“轉移視線！不能讓父皇和太子的眼睛總盯著渤海這點破事！得給他們找點…更大的麻煩！”
杜先生撚著胡須，沉吟道：“殿下，眼下…就有一個現成的‘麻煩’！而且，是太子和李明那小子，乃至父皇都極為看重的！”
朱翊鈞眼神一亮：“漕運新法？！”
“正是！”杜先生眼中閃過一絲狠厲，“太子和李明搞的那個漕運試點，不過是小打小鬨。
如今他們野心勃勃，要全國推廣！這可是動無數人蛋糕的大事！耗費國孥，侵奪地方之權，強行推行，必生民怨！隻要我們抓住這點，在朝堂上聯合那些守舊的老頑固，還有那些靠舊漕運吃飯的地方大員、士紳巨賈，群起而攻之！質疑！反對！拖延！把水攪渾！把朝堂的注意力，從渤海的血案，轉移到漕運改革的‘弊病’上！”
朱翊鈞臉上終於露出一絲陰冷的笑意：“好！此計甚妙！讓太子和李明焦頭爛額去！本王倒要看看，當漕運改革處處碰壁，民怨沸騰之時，父皇還會不會覺得他那好太子和‘六元魁首’是什麼治世能臣！”他頓了頓，眼中凶光畢露，“但這還不夠！光是打嘴仗，拖時間，太便宜他們了！得讓他們…痛！痛到不敢再碰漕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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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先生會意，湊近一步，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毒蛇嘶鳴：“殿下英明。
老臣以為…可在漕運命脈之處，製造一些…‘意外’。
比如，新法試點的關鍵漕倉…或者，正在試行新規的繁忙河段…一場大火？一次…‘民夫不滿新規待遇’引發的…騷亂？或者…一次‘意外’的沉船，堵住咽喉要道？隻要事態夠大，影響夠壞，足以讓朝野震動，讓父皇對漕運新法產生動搖！屆時，我們的人再在朝堂上煽風點火…嘿嘿…”
朱翊鈞聽著，臉上的笑容越來越盛，也越來越扭曲，仿佛已經看到了漕運癱瘓、李明灰頭土臉、太子威望掃地的美妙景象。
“好！好一個‘意外’！杜先生，此事…就交給你去安排！務必…要‘意外’得合情合理！要‘騷亂’得聲勢浩大！要讓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窗邊，一把扯開厚重的簾幕。
秋日的陽光刺眼地照進來，卻驅不散他眼底的陰霾。
“李明…六元及第？哼！本王倒要看看，是你的筆杆子硬，還是本王的刀子快！漕運？本王讓你…漕糟）心到死！”
水榭外，秋風吹過水麵，泛起粼粼波光，看似平靜。
一隻水鳥掠過水麵，倏忽鑽入茂密的蘆葦叢中，消失不見。
水榭內，陰謀的毒汁已經釀成，隻待一個合適的時機，便要傾瀉而下，將那剛剛揚帆起航的漕運新章，徹底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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