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韻華坐在一張吱呀作響的舊木椅上,身體微微前傾,一支削得露出長長筆芯的素描鉛筆被他牢牢捏在指間,因為用力,指關節和指尖都微微泛白。畫紙是一片冰冷的純白,空得令他心頭發慌,紙上隻有寥寥幾筆非常潦草的輪廓線條,粗獷又猶豫地勾勒出一個低垂著頭的女性側影輪廓,柔和的鼻尖到下頜的那一段弧線被反複描摹、加粗、甚至試圖塗改,卻依舊顯得粗糙模糊,帶著笨拙的試探痕跡。
這身影本該很熟悉,校花喬薇薇。昨天素描課時,她就這樣安靜地坐在窗邊那個位置,淡金色的冬日陽光透過窗玻璃在她垂落的發絲上跳躍。當時光線好極了,側影柔美沉靜得如同古典雕塑,他曾真切地感受到畫麵在指尖跳動的悸動。然而此刻,當他試圖落筆捕捉那份昨日的美,腦子裡卻像是蒙上了一層厚重的磨砂玻璃,什麼都模糊了。
真正在他眼前揮之不去的,是昨夜睡前無意中翻看聊天記錄時看到的照片——一張隨手拍下的、躺在深棕色工作台麵上的一枚小小櫻花發卡的照片。很模糊,燈光昏黃,聚焦都不太準。是哥哥江明華不久前發來的,隻有一句簡單帶過的說明:「搬家整理工具台,角落裡看到的,像是她丟的那枚」。哥哥似乎早就忘了這事,連圖都懶得刪掉。
江韻華盯著這張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就隻是一枚發卡而已,粉色塑料樹脂的,小巧簡單,薄薄幾片花瓣蜷曲著,毫無奇特之處。可它偏偏是林雪萍的!是他哥視若珍寶、卻又小心翼翼地不讓她知曉其尋回的隱秘!那枚發卡背後連著的回憶,是他哥無數次有意無意、輕描淡寫間流露出的、帶著微亮光芒和一點藏不住傻氣的瞬間。這些碎片,混合著哥哥那些在兄弟獨處時才流露的、幾乎帶著脆弱感的複雜目光,以及昨夜那個昏黃光線下發卡模糊的粉色輪廓,此刻形成了一種不可抗拒的暗湧,悄無聲息地覆蓋了喬薇薇那陽光下沉靜的、完美的側影。就像一盆漂洗墨筆的臟水,猛地潑灑在清澈的素描構想上。
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指尖在亂發中用力摩擦著頭皮,試圖將腦海中那頑固的淡粉色花朵驅逐出去。可是不行。鉛筆尖懸停在畫紙上方幾毫米處,微微顫抖著,卻無法落下。每一筆嘗試勾勒喬薇薇下頜弧線的衝動,最終都鬼使神差地化作更深的陰影,投射在發梢的暗部,仿佛在執著地描摹那花瓣的卷曲弧度。徒勞。壓抑的挫敗感混著畫室裡沉悶的熱氣,一股黏膩的煩躁包裹上來,喉嚨發乾發緊。江韻華猛地放下鉛筆,泄氣般往後靠在咯吱作響的椅背上,喉結用力地滾動了一下,盯著那幅隻有陰影和猶豫的輪廓,胸口像堵了一團吸飽水後又沉重的濕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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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室的門幾乎是在他沒有絲毫預料的情況下被推開的。
門軸發出一聲因缺乏潤滑而產生的沙啞“吱呀”,在這過分安靜的房間裡顯得異常刺耳。寒氣猛地裹挾著一陣清淡的香水味和一種少女獨有的、帶著活力的體溫氣息洶湧灌入,瞬間衝淡了畫室原有的沉悶。是喬薇薇。
她穿著件暖橘色的羊絨連帽開衫,毛茸茸的帽子蓬鬆地堆在頸後,襯得那張明豔到令人不敢逼視的臉更加生動鮮活。大概剛運動過,或是走得急了,臉頰泛著健康的嫣紅,微喘著氣,像一枚突然投入幽潭的、飽滿的橙子。她就那樣倚著門框站著,一雙靈動的貓眼毫不客氣地,帶著點調侃也帶著純粹的好奇,掃過江韻華明顯頹敗在舊椅子裡的身影,最終定在他身前的畫架上,那片隻有潦草輪廓的“傑作”上。
“喲?江大學霸,”喬薇薇的聲音像摻了陽光的金屑,清亮脆響,帶著點毫不掩飾的興味和一點點故意的促狹,“一個人在這磨洋工呢?畫什麼呢,這麼入神?”她一邊說,一邊已經踩著輕快的步子毫不顧忌地走了進來,高跟鞋的鞋跟磕在陳舊的木地板上,發出篤篤的聲響,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江韻華因密密暴露而驟然繃緊的神經上。目標明確,直指他的畫架。
江韻華猛地從椅子上彈坐起來,像隻受驚的兔子,幾乎是本能地伸手想去護住畫板上的紙。但完全來不及。
喬薇薇的速度快得出奇。她手臂一探,帶著一陣橘調的香風,細長白皙的手指已經穩穩捏住了素描本子最邊緣的硬質角頁,輕輕巧巧卻又無比堅定地用力一抽!那本可憐的、隻畫了幾筆殘圖的素描紙瞬間脫離夾子,被她捏在了手裡!
一瞬間,時間仿佛凝滯。畫室裡隻剩下暖氣片的微嗡和喬薇薇手中紙張因為輕微動作而發出的脆弱摩擦聲。她揚著那幾頁紙,目光極快地掃過那團模糊的、幾乎看不出具體指向的輪廓。喬薇薇臉上的那份明麗笑容一點一點、微不可察地收攏了,眉毛疑惑地挑起,但更鮮明的是一抹興趣盎然的狡黠在她眼底浮動。她抬起眼,目光如同探照燈般,直直地、帶著戲謔又飽含深意地刺向一臉窘迫、僵在原地的江韻華。
“江韻華,你躲在這兒畫半天,”喬薇薇的聲音刻意放緩,每一個字都咬得很清晰,像一顆顆彈珠落在光滑的瓷磚地上,脆生生的,帶著某種了然的揶揄,“原來……是在想誰呢?”尾音拖得長長的,那份意味深長,在這密閉的小畫室裡形成了一種奇特的張力,將他釘在了原地。
另一邊,江明華半蹲在地上,看著眼前滾落滿地的玻璃碎片。腳邊殘留著剛才炸開的液體,一小灘深色咖啡漬在老舊的水泥地上迅速洇開,散發著廉價咖啡特有的焦糊氣味,熱氣嫋嫋騰起,混雜著空氣中的灰塵顆粒。掌心裡躺著那隻剛剛遭受了他憤怒瞬間的廉價馬克杯碎片,粗糙的斷裂邊緣硌著掌紋,帶來一絲遲鈍的刺痛。
剛才江韻華那聲尖銳又毫無預兆的質問——“哥!你拿我手機乾嘛?!”——仿佛還帶著驚愕的餘波,在小小的空間裡回蕩震顫,震得他指尖微麻。而隨後,林雪萍那帶著濃重哭腔、裹挾著無法承受的質問和絕望的哽咽,毫無阻攔地從揚聲器裡迸發出來,每一個音節都像燒紅的針,密密地紮在他耳膜上,又順著神經狠狠刺入心臟深處。那一瞬間,理智徹底崩潰。
幾乎是出於一種本能的、毀滅性的衝動,他猛地揚手狠狠摜下——杯子撞擊堅硬水泥地時那悶悶的破碎聲、混合著電話被他另一隻手指神經質地戳斷後戛然而止的忙音。
寂靜瞬間包裹上來,沉甸甸地壓著心跳。
他維持著半蹲的姿勢,沒有立刻起身。指尖沾了點滾燙的咖啡汙漬,混合著一點杯體本身的釉質粉末。眼睛盯著地上那塊最大的、反射著頭頂慘白燈光光芒的杯底碎片,那裡麵倒映出一張扭曲、蒼白又狼狽的臉。混亂的心跳還在撞擊著胸腔。他知道林雪萍聽到了那聲質問,她一定聽到了!電話掛斷前的那聲杯子碎裂……她會不會誤會?一個“哥”字,一個碎裂聲……無數恐怖的想象瞬間湧了上來。他會跟她解釋的,必須!他不能讓事情變得更糟,尤其不能……讓她難過。
幾乎是立刻,顧不上滿地的狼藉,江明華甚至忘了丟開手中那片割手的馬克杯殘骸,任由邊緣硌著皮膚,直接伸向自己的口袋去摸自己的手機。冰冷的塑料機身一入手,指尖迅速劃過屏幕解鎖,指尖上沾著的咖啡液蹭到了屏幕上,留下模糊的印痕。通訊錄在眼前飛快滾動,找到那個銘記在心的名字,指尖帶著一種近乎急切的顫抖用力地點了下去——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用戶正在通話中,請稍後再撥……”
冰冷機械的女聲再次傳來。
江明華的心狠狠往下墜。再撥。依舊是那段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忙音。再撥……毫無意外。一股沉重的寒流順著脊椎爬升上來,凍僵了四肢。他將手機從耳邊拿開,失神地看著屏幕上那個灰色的、巨絕的撥號圖標,屏幕上的水漬痕跡模糊了林雪萍名字的後一個字的半邊偏旁。是打給誰了?他握著手機的手有些發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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