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兩點,陽光正是最肆無忌憚的時候,烤得人行道邊的梧桐樹葉子都微微蜷了邊兒。柏油路麵蒸騰起扭曲的熱浪,遠遠看去,空氣都在流淌。
“熱死了……”江明華擰著眉毛嘀咕了一句,伸手抹了一把額頭,瞬間就是一身的汗濕。他有些煩躁地鬆開了一點藍色t恤的圓領口,另一隻手緊緊抓著一個方方正正、沉甸甸的黑色電腦包。這包現在活像個暖爐,貼在他腰側的位置,燙得皮膚一陣陣發緊。裡麵裝著他剛兼職家教完帶的幾本厚厚物理競賽講義、一疊演算草稿,還有那台為備課幾乎跑斷了腿才借來的二手筆記本電腦。剛從開足了冷氣的地鐵站爬上來,就被這撲麵而來的濕熱狠狠撞了一下,悶得人喘不過氣。
街角的“蜜糖泡泡”冰激淩店是這片區域年輕人周末的據點,隔著老遠,那門頭上活潑跳躍的粉藍霓虹燈和冷氣機呼呼運轉的聲響,混合著甜膩的奶油香氣,像一根無形的線,吸引著行色匆匆的路人紮進去尋求片刻清涼。
門口排起不算短的隊伍,大多是穿著清涼t恤短褲的學生黨,舉著手機嘰嘰喳喳說笑著。江明華也混在裡麵,前麵還有四五個人。他百無聊賴地盯著玻璃櫃裡五顏六色、堆疊得高高的冰激淩球,腦子裡卻在過剛才教的那個高中生的受力分析圖。那個小家夥的腦子絕對是被牛頓第一定律封印了,摩擦力方向永遠畫反……
就在他又習慣性地抬手,用手背上還算乾爽的皮膚去蹭額角滑下來的汗珠時,一張帶著涼意的白色紙巾突兀地遞到了他眼前,差點碰著他的鼻尖。紙巾是店裡免費取用的那種,普通的素色白紙,但遞過來的動作極其自然、精準,仿佛演練過許多遍。
江明華下意識地接過來往額頭按去,一陣清冽又熟悉的薄荷香隨著薄薄的紙頁悄然鑽進鼻腔。這味道太有辨識度了。他心頭猛地一跳,像是被某種溫暖的細針刺了一下,握著紙巾的手指無意識地緊了緊。那股清新沁涼的薄荷氣息,就像沙漠裡跋涉的人突然觸碰到了清泉邊緣,驅散了被暑氣蒸騰得有些發木的神經。
他沒有立刻回頭,隻是握著那張散發著熟悉氣息的紙巾,指尖甚至能感覺到它被那人捏在手裡帶到此處的、極其微弱的、不屬於環境的溫潤餘澤。空氣裡燥熱的糖分和喧囂的人聲似乎在這一刻退得很遠。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那股薄荷香順著呼吸仿佛流入了四肢百骸,讓他因為講課和熱浪繃緊的神經稍稍舒展了一些。他把紙巾在額頭和汗濕的脖頸後又用力按了按,留下濕潤的痕跡和殘留的微香。
隊伍向前挪了一小步。趁著這點空當,江明華極快地、用一種假裝若無其事查看四周的姿態微微側了側頭。眼角的餘光掃過身後的人群。
就在他後麵隔了一個人的位置,站著一個穿著極簡米白色亞麻連衣裙的身影。寬寬的翻領恰到好處地襯著修長的脖頸,裙擺散開在小腿中部,露出一截纖細的腳踝和米白色的帆布鞋。她低著頭,散落的幾縷柔軟黑發垂下來擋住了小半側臉,正專注地看著自己手中一個打開的、看起來很眼熟的深棕色磨砂筆記本外殼的平板電腦保護殼樣式極其符合某人的審美)。
是林雪萍。她什麼時候排到後麵去的?江明華的心跳快了兩拍,隨即又有點想笑。明明在學校之外,明明周圍都是陌生的、吵鬨的陌生人,她這種刻意和他隔開一個人的距離、又忍不住遞過一張帶著她特有氣息紙巾的小動作……
隊伍又往前挪動了一步。江明華沒再刻意看她,隻是用餘光留意著。他垂下的左手稍稍向自己電腦包外側那個寬敞的側袋靠了靠,像在調整位置。片刻後,一個略顯堅硬、帶著點份量的東西,悄無聲息卻又無比精準地滑進了那個側袋口。
整個塞進去的過程行雲流水,毫無滯澀,甚至沒有碰到他手臂分毫。那種利落和隱蔽,仿佛經過精心設計。他能感覺到隔著薄薄布料傳遞過來的,深棕色皮革筆記本封麵的觸感和棱角分明的厚度。是他的物理講義?還是上次一起討論的那個數學模型草稿?還是她新備的生物教案?
江明華的嘴角幾乎要不受控製地彎起來。他強壓著笑意,肩膀微微聳動了一下,借著用手裡的紙巾擦後脖頸的動作,極其自然地、用一種隻有兩人之間才能聽到的、絕對低於周圍喧嘩聲的音量開口。他的視線依舊盯著前方冰激淩店的玻璃櫃台,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隻對背後那道熟悉的影子低語:
“林老師這是……怕被班上調皮的學生認出來?”尾音裡帶著一絲明顯的促狹,毫不掩飾地戳穿了她刻意隔開距離又偷偷傳遞東西的小心思。
排在他前麵的一個染著金色短發的男生正踮腳看櫃台裡的水果球,絲毫沒留意身後的空氣發生了什麼變化。
幾乎是話音落下的瞬間,江明華就用餘光清晰地捕捉到了他身後那個位置的緊繃。林雪萍原本稍稍抬起、似乎在確認“物品”是否妥帖放置的指尖,倏地蜷縮起來,像是受驚的小獸飛快縮回了巢穴。下一秒,她似乎是為了掩飾這份小小的慌亂,猛地吸了一口剛才不知何時拿在手裡的、插著吸管的大杯冰檸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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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涼的檸檬紅茶液體順著吸管湧上來。林雪萍低著頭,死死咬著那根白色的塑料吸管頭,長長的、蝶翼般的睫毛垂得更低,幾乎要覆蓋住她那雙此刻很可能已經掀起微波的眼睛。從江明華這個隻能看到小半張臉的角度望去,隻能看到她咬吸管的動作顯得又急又用力,腮幫子都微微鼓起了一點。
然而,在玻璃窗反射進來的、明亮得有些晃眼的午後日光裡,她那小巧圓潤的耳廓,卻像被爐火烤過一樣,迅速地、無可阻擋地彌漫開一片瑰麗濃重的緋紅。那紅色迅速蔓延至耳垂,其濃烈的色澤甚至蓋過了冰激淩櫃裡那些誘人的草莓醬球、樹莓醬淋麵,在日光下顯得格外清晰而生動。
排在前麵的金發男生終於點好了自己的冰激淩,抱著點綴了奧利奧碎和巧克力棒的大杯子心滿意足地轉身走開。隊伍又動了起來。
江明華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裡翻湧的笑意和想要立刻回頭認真看看那紅透耳尖的衝動。他往前站了一步,輪到他了。櫃台後的店員笑容甜美:“同學,選什麼口味?有活動哦!”
“原味奶昔,大杯,多加一份珍珠。”江明華點得很快,眼睛餘光卻一直鎖著身側玻璃裡那道白色身影的倒影。
付款,拿到冰涼的塑料杯,杯壁上迅速凝結起細小的水珠。隊伍仍在緩慢流動。林雪萍也上前點單。江明華稍稍往旁邊挪了一點,並沒有立刻離開隊伍出口的意思,隻是讓出位置,手指無意識地扣著杯子杯壁滑膩的水珠。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卻沒能壓下心口那股被眼前人紅透的耳朵挑起的、難以形容的燥熱期待。
林雪萍低頭用手機掃了付款碼,全程沒有看江明華一眼,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疏離感。但她付完錢,並沒有立刻去取冰飲櫃台遞出的那杯粉紅色的東西,而是借著側身整理自己帆布包帶子的動作,忽然朝江明華的方向繃起了側臉。
那是一種極其短暫的“繃起”。她的下頜線條在那一瞬間收得清晰而利落,甚至顯出一點平日裡在學校講台上才有的那種不容置疑、下達任務時才有的、屬於教師身份的鄭重和距離感。隻是這神情轉換得太快,混合著耳根未褪的紅暈,顯得有點突兀的可愛。
她的嘴唇幾乎是抿成了一條線,聲音很低,語速卻很快,每一個字都像要釘死在當下的空氣裡:“明天下午四點,階梯教室。”
像是怕分量不夠,她又立刻補充,語調更清晰了些:“物理組牽頭,正和幾所高校洽談合作,想嘗試聯合開發一套全新的競賽培訓教材。你們……嗯,特彆是幾個年級的種子選手,都要在場,會有大學教授來初步交流。”她頓了頓,目光總算飛快地抬了一下,掠過江明華的眼睛,隨即又落到他手裡那個剛剛才塞進她東西的電腦包側袋上,仿佛在確認那個傳遞的“安全”,“不許遲到。”最後三個字帶上了點極細微的嗔怪,又迅速滑開視線,伸手從店員手中接過了她那杯顏色同樣濃烈的草莓冰沙。細碎的冰粒和鮮紅的果肉醬在透明的杯壁裡晃動著。
交代完正事,繃緊的弦似乎才鬆了那麼一絲。林雪萍握著冰涼的杯身,指尖因為用力顯得有些發白,像是在給剛才那番“公事公辦”的話降溫。她沒有再看江明華,也絲毫沒有要與他一同坐下吃冰的意思,轉身就朝角落裡一張剛剛空出來的、被綠植小小隔斷的半包圍式小桌走去。步伐依舊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緊繃。
江明華沒有立刻跟過去。他站在人聲依舊嘈雜的冰激淩店門口區域的中央,手裡握著那杯涼得有些濕滑的原味奶昔,任由冰鎮後的水汽慢慢浸潤掌心。空氣裡彌漫著混合的甜香,隔壁桌爆發的笑聲震得桌麵都在顫,某個角落小情侶你儂我儂的甜膩低語順著空調風斷斷續續飄過來,製造出無數粉紅色的小氣泡。
這就是普通又喧鬨的學生約會日常。奶昔的塑料杯在手裡有些滑。他剛才點單時指尖碰到的水珠似乎順著手腕的弧度,往袖管裡滑落了一絲涼意。
他不由得低頭去看了一眼自己那個黑色電腦包的側袋。深棕色硬質筆記本的輪廓透過帆布料微微頂出來一個堅硬的棱角,像一個小小的、倔強的標記。那是現實投射過來的影子——她塞給他的講義或者教案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