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覽室的燈光柔和地灑在他們身上,許清瑤的發絲幾乎要蹭到江韻華湊近的下頜。一種共同麵對難題的專注氣場隔絕了周圍所有的寂靜。他凝神思考著,不自覺地拾起許清瑤擱在卷子旁邊的紅筆,在一張空白草稿紙上快速勾勒起來。線條,分支,概率分叉——筆尖運行間帶著某種理科生特有的快速建模的邏輯感。
“你看,”江韻華指著自己畫出的一個分支節點,聲音壓得更低,帶著清晰的思路,“如果假設祖父的基因型是aa……這個aa的可能性再結合祖母的表型無異常……那麼他們女兒的基因型組合概率應該是這樣——a_的概率先乘以顯性遺傳裡不完全外顯的那個係數……”他語速很快,在紙上標注出一個個計算步驟和可能性分配。
許清瑤的目光緊緊追隨著他的筆尖和推導過程,眉頭卻越皺越緊。那思路看似順滑地往下延伸,卻與她卡殼的點南轅北轍。她看著他在草稿紙上標出的一個關鍵概率節點,眼中積壓的困惑瞬間找到了突破口。
“笨蛋!”她猛地探手,一把將江韻華手裡的紅筆和草圖抽了過來!動作突兀,帶得紙張嘩啦一聲輕響。這清脆的聲音在寂靜的閱覽室裡顯得格外清晰,引得附近幾個自習的學生紛紛側目。
許清瑤臉上一熱,但強烈的思緒蓋過了那點尷尬。她拿著筆,毫不客氣地在江韻華草稿紙上一個他剛剛圈出的關鍵概率值上重重地點了點,聲音因急切而微微拔高,帶著點氣惱又像抓住證據的小得意,紅筆的尾端幾乎戳到了他的手指節:
“錯啦!徹底錯啦!遺傳規律根本不是你那樣生搬硬套的!”她語速飛快,幾乎是連珠炮一般,“關鍵點根本不在於外顯率係數乘在那個概率上!而是要先確定這個家族裡,顯性基因a攜帶者發生表現顯性表型)的基準條件!它和那個係數是兩回事!你看題乾裡這個注解小字:當地環境因子的曆史數據——這是提示!”
她劈手奪過旁邊那本《遺傳學精解》,飛快地翻到標記的一頁,指尖用力點著一行關鍵的描述:“喏!這裡!環境影響導致的額外閾值變量!外顯率的計算根本不是在概率鏈條的這個位置進行疊加,它影響的是整體環境因子調整後的基礎預期偏離度!你完全是因果倒置啦!”她揚起小臉,燈光下臉頰因激動而更添一抹生動的粉紅,那神情像在學術戰場上剛剛奪回關鍵堡壘。
被劈頭蓋臉指出重大邏輯錯誤,江韻華卻並未表現出被挫敗的懊惱。他隻是愣怔了一秒,隨即那點怔然迅速被一種奇特的亮光所取代。他低頭看看自己紙上那錯誤的推導路徑,又抬頭看看那本被許清瑤翻開的書上的關鍵理論點,再回味她機關槍似的那番精準反駁。
閱覽室裡其他同學的目光早已重新回到各自的書本上。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徹底停了,隻留下濕漉漉的葉影在風中搖晃。
江韻華盯著許清瑤那張因激動和終於理順思路而閃閃發光的臉,幾秒後,低低地、悶悶地從喉嚨裡發出了意味不明的哼聲。那聲音聽不出是氣惱還是彆的什麼。隨後他竟乾脆把物理習題冊也推到了一邊,重新拿起一支筆,抽過一張嶄新的草稿紙:“……行,你慢點說,那個調整因子到底怎麼整合進概率框架?”
許清瑤毫不客氣地湊過去,幾乎把腦袋靠到他肩膀附近,紅筆再次在紙上勾勒起來,清晰地標注起點、條件和整合方向:“從這裡切入……你看……”
時間在紙張的沙沙聲、壓低的討論聲中無聲流淌。
周六下午,連日的陰雨終於有了退場的跡象。天空雖仍布滿棉絮般的碎雲,但雲層間隙頑強地透出明亮的金色陽光。光線穿過工作室那麵巨大的、朝向東南的落地玻璃窗,斜斜地投射進來,在光潔的木紋地板上拉出長長的溫暖光帶。
空氣裡飄浮著淡淡的咖啡豆被研磨烘焙後的焦香,還隱約混合著顏料、木屑以及陳年圖紙那種獨特的乾燥氣息。巨大的實木工作台一角堆放著攤開的建築圖紙,另一角則零散地擱著幾本攤開的書、打開的筆記本電腦和一隻裝著小半杯水的杯子。正是林雪萍用來講解遺傳學專題的那本厚重的深藍精裝習題冊。
工作室深處靠近內側牆壁的地方,一張老式的墨綠色燈芯絨雙人沙發安靜地安放著。江明華就坐在沙發左側的位置上,筆記本電腦平穩地放在他雙腿上,屏幕冷光照亮了他專注的眉眼。他的側臉被透過窗戶的光線勾勒出清晰的輪廓線,鼻梁高挺,下顎線條利落。修長的手指正在觸控板上有節奏地滑動,調出一份最新收到的、關於郊區一個曆史博物館改造項目的電子邀請函細則,正聚精會神地審閱著可行性評估報告中的規劃圖匹配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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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雪萍坐在沙發的右側,身體微微向他那邊傾斜著。她膝蓋上攤開著那本深藍色的習題冊。旁邊矮幾上攤著她帶來的幾張筆記和演算稿紙。此刻她正指著一道遺傳圖譜題,側著臉對江明華講解著題目的關鍵思路——那個讓他們實驗室的學生集體栽了跟頭的概率鏈條盲點。
她的聲音溫和平靜,條理清晰。陽光透過側麵的小窗,在她垂落的柔軟發梢上跳躍出細碎的金芒。她的手指隨著講解的節奏在複雜的圖譜上點動,指尖不經意地擦過書頁邊緣。
“……所以這裡,你看,當這個家族中男性攜帶者的檢出率因為外顯率不足而偏低時……”她解釋到一個關鍵節點,稍微停頓了一下,像是在整理更精準的表述。
江明華的視線卻沒有停留在那複雜難懂的圖譜上,他的目光凝駐在林雪萍的臉上。陽光將她細密的睫毛尖端都染成了淺金色。她飽滿柔軟的唇微微開合,清晰的講解仿佛自帶韻律,但其中那種專業、投入時特有的沉靜光芒,比紙上任何線條都更吸引他。她的氣息離他很近,身上的淡香混合著習題冊的紙墨氣彌漫在周圍。
那份項目文檔還在眼前的屏幕上閃著熒光,但他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了。那原本專注審閱項目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偏移了幾度,落在了林雪萍微垂的眉眼、輕動的唇線,還有那毫無戒備地挨著他手臂的肩頭……近在咫尺。
林雪萍敏銳地察覺到身邊人的注意力似乎偏離了題目的核心軌道。她停下講解,側過臉來,帶著一絲輕微的不滿和疑惑,抬眼看向江明華:“喂……你在聽嗎?”
視線相遇。
江明華眼中掠過一絲被抓包般的促狹笑意,但瞬間就被更深、更柔和的東西取代。他沒有為自己不專心的“罪行”辯解一個字。
“在聽,”他低聲應道,磁性低沉的聲音在這靠近的距離裡異常清晰。
他腿上放著的筆記本電腦被他乾脆利落地合攏,推到沙發最邊角。沙發燈芯絨的粗糙觸感在衣服上留下明顯的壓痕。隨即,他抬起擱在沙發扶手上那隻空閒的右手,溫熱而乾燥的掌心覆蓋上了林雪萍放在腿上的左手——她剛才還點在圖譜講解位置的手指被他整個握在了手中。
動作流暢自然,沒有絲毫猶豫。林雪萍那點輕微的疑惑和未散去的、沉浸在知識裡的專注神色,在這突如其來的包裹中,先是微微一凝,像是思維被溫柔的力道截斷了通路。
那隻手,曾經無數次握著紅筆在學生的試卷上落下嚴厲的圈點勾畫,此刻卻溫順地被另一個溫暖乾燥的手掌包裹著。陽光從沙發旁的窄窗斜射進來,將兩人交疊的手背清晰地打亮。男人骨節分明的指節在光線下顯得更有力量感,而被他握在掌心的女性手指,白皙而纖細,指甲修剪得圓潤乾淨,此刻正無意識地屈了屈。
林雪萍沒有立刻抽回手,隻是抬起眼睛看向他。
江明華並沒有迎視她的目光。他低著頭,視線落在她被他包裹的手上,似乎正仔細研究著她手背上那幾道若隱若現的淡青色血管紋路。他的拇指緩慢地、帶著一種安撫的力道,在她拇指靠近掌根的、那片因為常年握筆而有一層薄薄軟繭的皮膚上輕輕摩挲。動作輕柔而專注,仿佛這是此刻唯一值得探究的事。
他手掌內側緊貼著她微涼的手背皮膚,源源不斷的熱度就這樣毫無阻礙地傳遞過來。方才講解遺傳題時那種嚴謹理性的氛圍,被某種粘稠得如同窗外雨後陽光般溫暖的實體緩慢滲透、攪動、打破。
沙發上被推開的厚重書本邊緣微微下陷。暖陽持續烘烤著沙發靠背上舊燈芯絨粗糙的紋理,一種陳年纖維被溫熱後散發的微塵氣息靜靜彌漫。空氣中隻剩下兩人交疊雙手處皮膚摩擦的極細微的沙沙聲,以及窗邊傳來的樓下馬路上偶爾經過汽車的模糊呼嘯。
林雪萍指尖那一點點的僵硬終於在這無聲的撫慰中徹底軟化。緊繃的神經線如同被熨平撫順。她一直挺直的肩背微微放鬆下來,更深的重量向沙發柔軟的填充物陷落下去。也就在此時,她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肩膀緊挨著江明華臂膀的位置,那份熟悉的、堅實而溫熱的存在感更加鮮明起來,幾乎傳遞著某種沉靜脈搏的搏動。
窗外的光帶在地板上緩慢移動,無聲地拓展著溫暖的範圍。
沙發旁的矮幾下方有個隱藏式儲物格。江明華的手臂無意識地微微伸展,肘彎內側恰恰壓在了那櫃門上半部的凹槽邊沿處。櫃門是按壓開啟的隱藏式設計。隨著手臂的輕微挪動和重量下沉,隻聽極其輕微的“哢噠”一聲——
儲物格那平整的胡桃木飾麵竟向內側無聲地彈開了窄窄的一道縫隙!露出裡麵小小抽屜的輪廓。
兩人都被這細微的機械觸發聲吸引,目光下意識地瞥了過去。
光線斜切著照亮了縫隙深處。抽屜裡放著些尋常的雜物:幾支不再常用、筆尖甚至有些乾涸的繪圖鉛筆,幾張揉皺了又展開的坐標小紙,一枚舊得氧化發暗的黃銅金屬書夾……但就在這層雜物的最上方,躺著一個顯眼的、被壓得有些扁平的舊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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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封是用那種帶著細密紋理的米白色卡片紙折疊而成,四角因為長久存放和反複撫摸而微微卷起、磨損出毛邊。上麵沒有郵票戳記,沒有收寄地址,也沒有落款。唯一的字跡,是用藍黑墨水的鋼筆在信封中央用力地寫下的三個字:
給萍萍。
那字跡略顯青澀,帶著少年人獨有的、一筆一劃都用力到幾乎穿透紙背的笨拙和認真,筆鋒轉折處能看出明顯的猶豫和反複描摹的痕跡。力透紙背的每一個筆畫裡,都凝固著一份久遠的、隻敢寫在紙張上的深藏於心的感情。
時光仿佛在這信封顯露的一刻被拉長凝固了。窗外汽車駛過的噪音被隔離開來。
給萍萍。
這三個舊得發燙的字,像帶著時間之塵的特寫鏡頭,被強行推送到林雪萍的眼前。她認得那字。它曾出現在高中課桌角落偷偷傳遞的紙條末端,出現在生物筆記本上某些被她忽視的、角落裡畫著基因雙螺旋草圖的空白頁腳……以各種極其細微的形式存在過。
那些刻意被忽略的記憶碎片瞬間回溯而至,帶著十五歲時的陽光與心跳聲。一股滾燙的熱流猝不及防地直衝林雪萍的頭頂,耳根瞬間紅透,臉頰上的毛細血管仿佛在陽光下一張一翕地傳遞著羞窘的溫度。她幾乎下意識地想立刻轉過頭去。
但就在她目光倉促要從那信封上移開的瞬間,眼角的餘光捕捉到江明華的反應。
他沒有看她,仿佛根本沒有注意到她此刻因為那封信箋而劇烈湧動的情緒和臉頰不尋常的熱度。他的視線隻是平靜地掃過那個抽屜內部,帶著一種處理物品意外掉落般的、純粹實用性的反應。隨即,他那隻原本包裹著她的手抬了起來,越過她的大腿外側,動作自然流暢地伸向那個拉開縫隙的儲物格。指尖精準地捏住那彈開的窄縫邊緣,施力——
又是輕輕的“哢噠”一聲,極其輕微。那道暴露了秘密的縫隙被重新推合,嚴絲合縫。儲物格平滑的胡桃木飾麵重新恢複了完整,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
整個過程乾淨利落,迅速平靜。
林雪萍甚至聽到了自己心口那一下突兀的、沉重的搏動聲。像一塊石頭落入深潭。
窗外的陽光在地板上偏移了微妙的角度,金色的光斑落在沙發深綠的絨布上。
那隻看似恢複了自由的手,在儲物格合攏後並沒有收回。它自然地落在沙發坐墊上,指尖距離林雪萍放在沙發麵的右手隻有咫尺之遙。江明華的表情如常,方才那一瞥抽屜的瞬間仿佛隻是處理一件無關緊要的意外,平靜得有些刻意。
然而,林雪萍剛剛被信封灼燒得發燙的耳根和臉頰,此刻卻清晰感知到一種新的溫度。那是來自於江明華身體的氣息,一種純粹的、年輕男性溫熱體溫正源源不斷地透過兩人緊靠的手臂接觸點傳來。沙發狹窄,衣料薄軟,那份熱度毫無阻礙地滲透過來,烘烤著她剛才那點幾乎要化為實質的羞赧。
他手臂堅實輪廓的存在感從未如此清晰。
窗外陽光穿過雲層縫隙,陡然變得燦爛奪目,將整個沙發徹底浸泡在一種暖金色的光海之中。
那份直白的羞赧和心跳,此刻反而被這無聲而滾燙的身體溫度悄然融化、中和。就像初春的冰雪,在恒久的暖陽底下靜靜化作微瀾。
林雪萍低垂著眼簾,視線落在眼前攤開的習題冊中那道繁複的遺傳圖譜上。圖上那些代表個體基因型的aa符號,連接親緣的細密分支線條,旁注的概率數字……不知為何,在眼前溫柔浮動的光霧裡,線條似乎變得柔軟了一些。
生命裡最精密的遺傳密碼在延續,而圖譜之上,那些少年青澀的情愫,在歲月沉釀後成了彼此緊握的溫度。林雪萍的指尖輕輕拂過書頁上遺傳概率樹狀圖的分叉點,那裡用紅筆醒目地圈出過一個陷阱:對家族病史不完整的分析,往往導致致命的判斷失誤。
她又下意識地抬起眼,瞥了一眼矮幾下方那處嚴絲合縫、光潔如初的抽屜木麵。方才那米白色信封的影子仿佛在視網膜上短暫地閃回。
給萍萍。
這三個字帶來的震蕩漣漪般擴散開來,卻奇跡般地被陽光裡那緊挨著的、無聲傳遞的體溫悄然撫平。林雪萍的嘴角不自覺向上彎出一個極微小的弧度。她動了動那隻曾被緊握的手,指尖在沙發坐墊絨布麵上無意識地描摹了幾道。最終,它並沒有去觸碰近在咫尺的那隻屬於男性的、指節分明的手。但她將身體微微向江明華的方向,更深地傾斜了那麼一點,一個幾乎無法察覺的依偎角度,讓肩膀相觸的麵積更大了一些。這個動作帶來更踏實的依靠感,仿佛確認了某種無聲的存在。
習題冊上那冰冷的遺傳概率鏈條還在延伸,代表家族血脈分支的線條冰冷地指向未來種種不確定。但林雪萍此刻卻覺得,在這短暫的寂靜裡,某些確定的東西無聲地流淌,比任何遺傳密碼更為牢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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