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手掌上幾張圖紙邊緣暈開的臟汙水漬,臉上滿是懊惱和對自己粗心的氣惱。他捏著那幾張受潮變軟的紙頁,指尖傳來一種令人不適的濕粘感,圖紙一角邊緣的小片模糊不清的墨線,此刻無比紮眼。
幾縷濕透的黑發貼在額角上,水滴順著下頜線滑落。他心煩意亂地走到客廳寬敞的落地窗前。窗外灰蒙蒙一片,雨幕將庭院裡的綠植衝刷得東倒西歪,白茫茫的水汽籠罩一切。他抽出紙巾擦拭著潮濕的手掌和手臂,視線無意中掃過電視櫃角落。那個位置常年擺著一隻很不起眼的扁平藤編小筐,平時用來放些暫時無處收納的小物件。
他的目光卻被吸引住了。一隻折成精致三角形、有著特彆雅致細小花邊裝飾的素白色信封正躺在筐裡,壓在一卷透明膠帶和幾張便簽紙下麵,隻露出一小截印著淡雅草木暗紋的信箋邊角——那是林雪萍偏愛的某種進口特種紙。
她什麼時候放進去的?似乎是很久之前了。或許是收拾書桌時順手放在那裡準備帶走的?
鬼使神差地,江明華伸手將那封信拿了出來。信很輕,似乎裡麵沒裝什麼東西,隻是折疊好的信紙本身。但紙張厚實挺括的質感通過指尖清晰地傳遞過來,上麵沒有任何字跡和名字。折疊的方式帶著她一貫的細心和克製,那微妙的傾斜角度顯得優雅而富有幾何感。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有立場拆開它。
雨水敲擊著玻璃的巨大聲響在安靜的空間裡顯得格外清晰,仿佛敲打在心房上。一種奇異的熱流混合著窗外雨水的涼意在他身體裡湧過。握著那封依然乾燥、仿佛帶著她指尖溫度的白色信函,江明華走到書桌前那張放著圖書館模型的大照片前。
照片是從模型斜上方拍攝的,捕捉到了燈光完美流瀉在曲麵和立柱轉折處的效果,是他昨天反複調整光源位置後最滿意的幾張之一。照片裡的建築像一個靜謐的發光體,在微縮模型中散發著柔和內斂的光澤。他忽然覺得,那張照片裡的光影流動之美,竟與手中的素雅信函有著某種難以言喻的相似氣質。
心頭那點被雨水弄壞圖紙的煩躁悄然淡化了。他將那封信輕輕放在那張最好的照片旁邊。沒有拆開,隻是讓那片乾淨的白色與紙上的柔和光線靜靜共處。窗外嘩嘩的雨聲依舊,但他仿佛站在了一個靜謐的島嶼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濕發的水跡,目光在那片白和那片光之間流連。
震耳欲聾的歡呼幾乎要掀翻運動場最東側跳高場地的頂棚!每一次運動員成功過杆,都引來一陣山呼海嘯般的呐喊。風雨在跳高開始後不久就停了,此刻場地表麵還有些濕滑,但這絲毫未減觀眾的熱情。
許清瑤站在圍擋繩圈最內層的人群前麵,雙手緊張地攥著胸前垂落的參賽選手號碼布的一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場地中央——江韻華脫去了外套,隻穿著學校統一配發的紅色籃球背心短褲。強勁的腿部線條在起跳蹬地的瞬間爆發出來,流暢的背弓如同拉滿的弦。那橫杆一次次升高,每一次他輕盈越過橫杆的弧線,都像一顆小石子精準地投在她心湖,激蕩起一圈圈不斷擴大的漣漪。她周圍簇擁著班上給力的啦啦隊女生,聲浪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她甚至覺得自己的心跳聲也被這巨大的熱情蓋了過去。
最終高度定格在一個驚人的、接近校運會記錄的數字上。最後一跳!失敗!
杆子被他的腳後跟輕輕掃落,江韻華的身體砸在厚軟的綠色海綿保護墊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巨大的遺憾歎息聲瞬間取代了前一刻平息的寂靜。冠軍已無懸念,隻等裁判測量最終的有效成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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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紀錄了破紀錄了!”負責後勤的同學興奮地擠過來報喜。人群再次爆發歡呼和掌聲,幾個同學越過繩子衝上去想把他從海綿坑裡拉起來。江韻華躺在那裡喘了幾口氣,才抓著遞到眼前的手站起來,臉上有著一絲落敗的微小懊惱,但很快被突破自我極限的興奮笑容替代。
汗水沿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不斷滾落,背心緊貼的胸口劇烈起伏著。他一邊喘息著接受旁邊隊友興奮的拍打擁抱,一邊下意識地回頭望向那個特定的角落。
許清瑤也正看著他。四目相接。周圍一切吵鬨的喧囂驟然虛化,像是被無形的空氣屏障隔開。世界被按下了靜音鍵,隻剩下對方清晰落在眼底的影子。她的嘴角彎起一個柔軟無聲的笑,像雨後初放的小花。他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比旁人更久的幾秒,焦躁的喘息奇異地平穩下來。嘴角向上一勾,他轉回頭繼續應付身邊激動的同學。
校運會的閉幕式終於在一片被汗水浸透的亢奮餘韻和濕漉塑膠場地的氣味中結束。人群帶著歡呼過後的疲憊和說不完的話題,潮水般向教學區和校門湧動。暮色四合,教學樓裡最後一抹暖黃的燈光熄滅,空蕩的教學樓走廊被一種奇特的寂靜籠罩。
江韻華背著沉甸甸的書包,裡麵塞滿了鼓鼓囊囊的卷子和課本。他剛剛被老師留堂,整理完運動會的後續雜務,又做了幾張額外的數學卷子。走廊裡隻剩下他一個人規律的腳步聲在幽深的空間裡回響。就在他準備步下樓梯的拐角時,卻看見一團柔和的白色靜立在昏暗的光線下——許清瑤斜倚在走廊儘頭靠近實驗器材存放室的牆邊,那裡被一扇窗和牆凸起的一角形成一個天然的隱蔽角落。燈光在這裡仿佛被稀釋了,隻在她身周落下一片柔和的微光。她背著書包,微仰著頭,望著窗外操場上漸漸稀少的行人,像是在發呆。
他心頭微微一動,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走向那個被陰影包裹的角落。腳步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瑤瑤?”他開口,聲音在安靜的走廊裡有一點不易察覺的猶豫和緊繃。
許清瑤聞聲轉過頭,臉上那點悠遠的思緒迅速褪去,眼睛亮了起來,唇角的弧度又回到了比賽場邊的溫柔樣子:“江韻華?被老師留下做題了?”她的語氣很自然,像一道穿窗而來的微風拂過心弦。
“嗯,剛做完。”他走到她麵前一步的距離停下。昏暗中,她白皙的臉頰輪廓有些朦朧,眼睛清澈得像浸在清泉裡的琉璃。她身上似乎有淡淡的、好聞的洗衣液味道,帶著點剛洗過的潔淨皂香氣息,乾淨得如同雨後空氣裡微潤的水汽。
距離很近。近得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光線在彼此皮膚上細微的移動痕跡。沉默短暫地降臨,走廊深處安靜得隻剩下遠處偶爾傳來的校工關門的哐當聲。
空氣裡的某種東西無聲地膨脹、繃緊,帶著春日夜晚雨後特有的微涼濕意和一種隱秘的張力。這角落隔絕了所有外界的喧鬨。他喉結微微滾動了一下,目光落在她微微開合的、飽滿的粉色唇瓣上。血液的流速似乎加快了,心跳聲咚咚地撞擊著耳膜。他腦海中空白了一瞬,身體卻似乎比思想更快地傾了下去。
陰影掩護下,一種極其純粹的衝動徹底攫住了他。沒有猶豫,沒有思量,像被無形之手牽引。他微微側過頭,帶著少年人獨有的、不管不顧的果決,朝著那片溫軟的粉色花瓣俯衝下去。雙唇覆蓋上她的柔軟唇瓣時,那觸感比他想象中更清涼細膩,像觸到了清晨帶著薄薄一層露水的花瓣。一股極其強烈的、純粹屬於許清瑤的味道隨著這微涼的觸感直衝感官,像初春林間第一抹拂麵的風,乾淨澄澈得讓人頭暈目眩。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如同要掙脫骨肉的束縛,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擊著他的肋骨,震得他耳中嗡嗡作響。他幾乎無法呼吸,整個世界的觸覺隻集中在那一小片微涼柔軟的接觸點上。
這個接觸短暫得像幻覺被驚擾。零點幾秒?或許一秒?
他幾乎是立刻向後彈開,像犯了錯被抓包的小孩一樣拉開了一步的距離。動作太快太急,書包帶子在他肩上重重地刮擦了一下布料。昏暗的光線裡,他幾乎不敢去看她的眼睛,胸膛劇烈地起伏,剛才強硬的吻帶著一種魯莽的、甚至有點生猛的掠奪性質。他大口喘著氣,喉嚨發乾,雙手緊緊抓著書包帶子的布料,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繃得泛白。整個後背的皮膚都像是在燃燒,羞愧和後怕如同冰冷的藤蔓一樣迅速纏繞上來。太混賬了!
黑暗成了唯一的掩護色。許清瑤依舊靠著牆。她微微抬著頭,像是愣住了,那片昏暗幾乎隱去了她臉上所有的表情變化,隻有清淺規律的呼吸聲清晰可聞。幾秒鐘令人窒息的寂靜,空氣沉滯得如同凝固的樹脂。
“韻華……”她的聲音終於低低響起,帶著一種不同尋常的、仿佛在冰水裡浸過的微顫。黑暗中,那聲音像一片羽毛飄落水麵,輕軟,卻準確無誤地落進他驚魂未定的心房,“我…可能要走了。”
“走?”他猛地抬起頭,驚愕壓過了羞窘,聲音有點走調,“去哪裡?”
“上海。”許清瑤的聲音更低了,帶著一種確認之後才釋放出的迷惘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我……爸媽那邊的意思是,讓我……去參加那邊一個針對藝術特長生的頂尖預科營……”她的話語有些零散,“是很好的機會……提前接觸那邊的資源和導師……”
走廊裡殘餘的燈光似乎徹底熄滅了,隻剩下窗外昏暗的路燈光暈透過玻璃窗,勾勒著她模糊的輪廓線條。他剛才瘋狂跳動的心臟,此刻如同驟然跌進一片冰冷的水域,被無形的手緊緊攥住。上海。那麼遠!那兩個字像是帶著利齒的冰碴子,狠狠刮擦著他的心尖。剛才那不顧一切靠近的衝動和短暫的悸動,被一種鋪天蓋地的、巨大的失落感覆蓋了。
沉默再次沉甸甸地壓下來。彼此呼吸在微涼的夜色中糾纏。遠處傳來樓下自行車棚被鎖上的鐵門發出的哐當聲,異常清晰。
在那片幾乎要壓垮人的寂靜和失落感中,江韻華卻幾乎是沒有絲毫猶豫地開了口,聲音低沉得像投入深井的石塊,帶著一種連自己都覺得吃驚的斬釘截鐵:
“那我考複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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