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試周前的最後半個月,整個校園都籠罩在一種緊繃而熾熱的氛圍之中。圖書館的座位一位難求,自習室裡充斥著筆尖摩擦紙張的沙沙聲與輕得不能再輕的翻書頁聲。空氣裡彌漫著油墨、咖啡因和年輕身軀高速運轉時散發的淡淡腦力燃燒的氣息。
高一高二還能聽到一些關於即將到來的假期的零星討論,而高三所在的區域,則是真正的、無聲的戰場。走廊上步履匆匆的學生們個個眼底帶著或深或淺的青黑,懷裡抱著厚厚的錯題本和練習冊,目標明確地從一個教室衝向另一個。老師們也同樣繃緊了弦,講台上、辦公室裡,隨處可見伏案批改試卷、整理重點提綱的身影。時間,成為了最奢侈的資源。
林雪萍的高三生物組更是如此。她不僅僅要應對自己班級的緊張複習節奏,作為備課組長,還得統籌全年級最後的衝刺階段規劃、協調資源、甚至要關注幾個心態瀕臨崩潰的臨界生,一次次在午休或放學後找他們談心疏導。一天下來,嗓子通常是沙啞的,回到教工宿舍,隻想倒在沙發上放空一會兒。
江明華心疼她的疲態,工作室的項目也正進入方案深化階段,但他仍堅持每天傍晚抽空來學校一趟。有時是送一碗他讓張媽熬好的百合蓮子羹,有時是默默陪她在辦公室加班一小時,自己則在旁邊安靜地核對項目圖紙的細節。他不會說太多勸慰的話,那實在的話在厚重的現實壓力前顯得蒼白,他隻是把溫熱的水杯放在她手邊,或是當她終於放下筆,累得靠在椅背上閉目時,用指腹輕輕按揉她兩側的太陽穴。他的指腹帶著常年握筆磨出的薄繭,力道沉穩而溫柔,總能精準地緩解她繃緊的神經。辦公室燈光下,他專注地凝視她閉目的麵容,眼底的心疼像水波一樣柔和地蕩漾開。往往就是這短暫的幾分鐘舒緩,讓她能汲取到繼續支撐下去的力量。
相較於高三戰場般的氛圍,高二的生活雖然同樣忙碌,卻還透著一絲屬於青春期的、尚未完全被升學壓力壓垮的靈動。江韻華最近格外忙碌,他作為建築係特色班的學生,正全力投入到校園標誌建築——校史館主廳的微縮模型改造項目中。這是本學期建築設計實踐課的重頭戲,直接關係到期末綜合評定。他分到的區域是主廳東翼和連接藝術走廊的過渡空間設計。這個區域的挑戰在於既要保留老建築的曆史厚重感,又要融入現代藝術和光影元素,同時考慮通透性,讓陽光能夠最大限度地投射進來。
設計稿已經改了七八遍,模型用的材料堆滿了他家客廳的一個角落。江明華偶爾下班早,會順道繞過去看看弟弟的進展。這天晚飯後,江明華果然又提著一袋新鮮水果出現在江韻華房間門口。
“哥?你今晚不忙?”江韻華正趴在攤開的設計草圖和零部件的書桌上,愁眉苦臉地盯著一處細節。
“項目報告剛交上去,喘口氣。”江明華走進來,掃了一眼桌上略顯淩亂的景象,“遇到坎兒了?”他放下水果,拖過一張凳子坐在弟弟旁邊。
“嗯……過渡空間這裡的頂梁結構支撐和采光天窗的交叉點處理,模型裡總感覺失衡。圖紙上看沒問題,做出來就總覺得彆扭,承重比例和視覺效果衝突。”江韻華把剛打磨好的一個小構件遞給哥哥看,臉上是顯而易見的苦惱和不服氣的倔強。
江明華接過那個小巧的構件,在指間翻轉著仔細打量。他雖然不是專攻建築史,但對力學結構、空間關係和設計語言的融合有著專業的眼光和豐富的實戰經驗。他拿起旁邊的鉛筆,順手在一張空白紙麵上飛快地勾勒了幾筆簡潔的線條:“主要問題是你的支撐點為了視覺效果太薄,對光線的捕捉設計又需要足夠大的開孔。嘗試把支撐梁外移,做成‘隱框’效果,同時在這裡,”他用鉛筆尖在弟弟圖紙上點了一個位置,“增加一道內斜的、幾乎與光線同角度的承重筋絡,很細的那種,類似‘影骨’。主承重讓它藏在視覺盲區,保證強度;細的結構既加強了穩定性又不阻擋主要光線,還能形成一些有趣的投影效果。另外,連接用的卡槽這裡,倒角的角度再收窄半度,結合緊密度會更好。”
他說得清晰明確,寥寥幾筆就在紙上勾勒出關鍵點,再配合實物構件的解說,瞬間就讓原本困擾江韻華的結構矛盾點豁然開朗。那種精準的專業眼光和在實踐中磨礪出來的解決複雜問題的能力,是課堂和書本上難以直接獲取的寶貴財富。
江韻華眼睛一亮,拿過哥哥畫的那張紙,又對著哥哥點出的位置反複看了幾遍,用力一拍桌麵:“哥,厲害啊!我怎麼就沒想到用‘影骨’這個概念來平衡!這辦法好!既解決問題又不破壞整體美感,太棒了!”困擾多時的難題被解開,他臉上頓時露出如釋重負又充滿乾勁的笑容,整個人都精神起來。他立刻抓起工具,準備根據哥哥的建議修改那塊小部件。
“小點聲,彆擾民。”江明華失笑,順手拿起桌上一個沒拆封的麵包圈啃了一口,“多想想實際製作過程中材料力和視覺引導的綜合效果,彆隻盯著一處。你還有時間,改好了給我看看成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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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家兩兄弟在燈光下研究模型結構,窗外,夜色已經深濃。
次日,天公卻不作美。
整個上午天空都是鉛灰色的,沉悶陰鬱。到了下午三四點鐘,高二美術社的活動室裡,許清瑤正和其他幾個社員一起,為即將到來的學年成果展做最後的布景設計。她們社承擔了這次展覽的主視覺設計和部分展台氛圍營造。許清瑤作為美術社的頂梁柱之一,尤其忙,負責了好幾個核心區域的整體效果把控。她拿著調色盤和畫筆,踮著腳尖在一幅大型背景板上勾勒最後幾處細節,神情專注,臉上甚至蹭了一點天青色的顏料,也渾然不覺。
就在這時,一陣沉悶的隆隆雷聲由遠及近,緊接著,沒有任何過度和緩衝,密集碩大的雨點就劈裡啪啦地砸了下來!刹那間,雨聲如瀑,世界被灰白色的水幕籠罩,視線能見度驟降。
“啊呀!下雨了!”活動室裡的女生們發出一陣驚呼。美術社活動室位於舊實驗樓頂層,窗戶不算很嚴實,幾扇沒關緊的窗戶瞬間就吹進了不少雨水,打濕了靠近窗邊的畫具和紙張。社員們手忙腳亂地去關窗、搬開怕潮的畫具。
“這雨也太突然了吧!”許清瑤放下畫筆,也趕緊跑去幫忙。她剛關好自己負責的那扇窗戶,正準備去幫助另一個正在奮力夠高窗的學妹,口袋裡的手機卻先震動了起來。她掏出來一看,是母親發來的信息:
【瑤瑤,氣象預警說今晚有強對流天氣,雨很大可能還有風。你爸單位那邊路被淹了,接我的車也堵在半路了,我倆估計至少兩小時才能到你學校那邊。你找地方躲好雨,千萬彆自己走,尤其彆過城西那片低窪!等我們信!小心安全!】
信息裡的擔憂幾乎要溢出屏幕。
許清瑤的心微微一沉。她知道城西那片低窪區是回家必經之路,這個點加上這種暴雨,積水肯定嚴重。而且,她低頭看看自己:為了活動方便,今天穿了帆布鞋和薄款七分褲,完全不適合這種暴雨。活動室裡的傘…她環顧四周,隻有幾把看起來並不怎麼結實的小花傘。
就在這時,手機屏幕暗了下去——沒電了!昨晚忙得太晚,忘了充電!許清瑤試圖開機,屏幕閃過一個低電量的圖標,就徹底陷入了黑寂。
她的心徹底提了起來。活動室裡開始有人陸續被家長或同學打來電話,陸陸續續撐著傘結伴離開了。雨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反而越下越大,伴隨著風聲呼嘯。外麵的天色在下午三四點就已經暗得如同入夜。活動室裡的燈光在劈啪的雨聲中顯得格外昏黃且孤立無援。留下的人越來越少。
當活動室裡隻剩下她和另外兩個也是剛忙完、但同樣沒帶合適雨具也沒家人及時聯係上的女生時,一種茫然和無措感慢慢爬上心頭。窗外的雨聲如同永無止境的背景音,敲打著焦躁不安的情緒。許清瑤望著窗外模糊的雨幕,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什麼叫做“寸步難行”和孤立無援的滋味。濕冷的空氣包裹上來。
“要不,我們試試給班主任打電話?”一個女生提議,掏出手機開始翻找號碼。
就在這時,活動室的門外傳來了沉穩的敲門聲,隨後門被推開一條縫。一顆濕漉漉、滴著水珠的腦袋探了進來,頭發因為被雨水打濕而顯得格外烏黑。江韻華一手抱著一個用防水布包得嚴嚴實實的模型,另一隻手裡提著滴水的雨傘,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滑落,校服的前襟和肩膀幾乎濕透,貼在身上,勾勒出少年單薄卻充滿韌性的輪廓。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目光在室內掃了一圈,精準地落在一身清爽但臉上帶著明顯焦慮、甚至有點可憐巴巴地望著窗外的許清瑤身上。
“呼……總算到了。”他喘了口氣,顯然是一路冒雨疾行過來的,“外麵雨太大了,傘根本沒用,跟從瀑布底下鑽出來似的。你們沒事吧?”他看著幾個女生,眼神裡帶著真切的關心。
“江韻華?”許清瑤看到他,驚訝之餘,心中那根緊繃的弦莫名鬆動了一絲絲,像是黑暗中出現了一點熟悉的光亮,“你怎麼來了?還淋成這樣?”她下意識地走過去幾步,看著他濕透狼狽的樣子,眉頭微蹙。
“我模型快弄完了,差一點點收尾工作,原本想去旁邊的設計室用精工台打磨幾個零件的,”他舉了舉手裡被保護得很好的模型,“結果剛走到半路就……嘖!”他又抹了把順著頭發往下淌的雨水,“我們那個設計室你知道的,通高玻璃頂那間,下雨的時候特好看,雨點打在玻璃上的聲音有種特彆安靜的氛圍,特彆適合做最後微調……我看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就想著你們活動室離得不遠,順便過來看看你們有沒有被困住……看來猜對了?”
他解釋著,目光掠過那兩個也在打電話的女生,最後落在許清瑤身上,看到她手上黑屏的手機和她眉宇間殘留的那絲焦慮,心裡大概明白了七八分。
“嗯……手機沒電了。而且我媽剛發消息說他們都被堵在路上了,一時半會兒過不來,讓我們彆走……”許清瑤小聲說著,下意識地捏著已經冰涼的手機邊緣,低頭的模樣顯得有點乖順和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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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聲依舊激烈地撞擊著玻璃,像是在宣告著它們的主場。
江韻華看著她微垂的眼睫,心裡某個角落被輕輕觸動了一下。那種倔強耀眼如星光的女孩偶爾流露出的無助,反而更加令人無法忽視。他把滴水的傘收攏靠在門邊牆角,把那個寶貝模型也小心地放在一張乾燥的桌子上,然後掏出自己掛在防水挎包內側的一個小巧輕薄的充電寶,遞過去:“給,我帶了便攜的。用這個吧。”
許清瑤看著遞到眼前的充電寶,橙色的外殼,還有餘溫,是他剛才貼身揣著的。她感激地接過來:“謝謝!”
“彆客氣。”江韻華沒再多說,也沒避嫌,就在旁邊不遠的一張高腳凳上坐了下來,也不顧自己還在滴水的衣服。他順手拿起桌上鉛筆盒裡一支沒人用的炭筆,在一張隨手可得的廢稿紙上開始勾畫著什麼。他一邊畫,一邊狀似隨意地對許清瑤說:“你手機開機後最好再跟你爸媽確認一下情況。這種天氣,估計到處都堵。設計室那邊離這兒隻隔一個中庭走廊,有頂棚,現在應該沒什麼人,那裡空間大一些也安靜,我打算去那兒接著弄模型了。要是……要是雨太大你們暫時走不了,或者手機信號太差聯係不上家裡,也可以去那邊等等看,燈開著,很亮堂,我就在那兒,總比在這兒擔心強。”他畫著畫著,筆下似乎不經意地勾勒出一個模糊的背影輪廓,專注於一幅畫作的側影。
說完,他也沒等許清瑤回應,就站起身:“我先過去了。你們要是想來就一起?我給你們留門。”他重新拿起那個模型盒子,又深深地看了一眼許清瑤,沒等看清她臉上的神色,就轉身拉開門,再次衝入了門外連接走廊的風雨中。背影乾脆利落,沒有一絲猶豫,卻留下了清晰明確的信息:另一個安全的去處,以及一份不動聲色的守護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