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華?”門口傳來合夥人周遠略帶詫異的聲音,“怎麼用起手繪來了?看項目圖紙哪裡不順眼?”
江明華猛地回過神,像是從另一個世界被喚回。他立刻放下了手中的軟頭筆,不動聲色地將圖紙稍微拉了一下,讓那片新生的藤蔓更靠近圖紙邊緣。“沒有,”他神色平靜,語氣如常,“整理一下思路。”他隨即站起身來,“走吧,去會議室。關於那個保留紅磚牆體的過渡性玻璃幕牆結構承重……”他迅速切回了冷峻專業的建築設計領域問題,思路清晰明確地將議題拋了出來,那瞬間的停頓與筆下的溫柔仿佛從未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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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明華駕著車緩緩駛入七中校園時,晚自習的下課鈴聲正帶著悠長的尾音,在寂靜的夜空回蕩片刻,隨即被校門口驟然湧處的、混雜著解脫與疲憊的喧鬨人潮所吞沒。
明亮的白色燈柱將他的車身切割出利落的明暗分界。他將車無聲地停在教師辦公樓前的專屬車位,熄火下車。不同於校門口的熱鬨,辦公樓這一側顯得格外空曠沉靜,帶著某種屬於工作後的遲滯倦怠感。一樓大廳隻有保安室透出一點微光,但三樓右側生物教研室門口的聲控廊燈卻應著他的腳步聲,一盞盞柔順地亮起,無聲地投下暖黃色的光暈。
門虛掩著,透出一線光亮。江明華沒有直接推門,修長的手指屈起,指節在光滑的門板上叩擊了兩下,力道適中,節奏熟悉得如同某種心照不宣的密碼。
“請進。”門內立刻傳來林雪萍柔和的聲音,帶著一絲獨屬於深夜的輕微倦意和毫不設防的親近。
江明華推開門,暖調的頂燈光線瞬間將他擁入其中。辦公室裡彌漫著一種混合了書本紙頁、紅茶餘香和一絲植物標本微澀的特殊氣味。林雪萍正彎著腰,小心翼翼地將兩盒蓋著蓋子、顯然是剛完成不久、還帶著潮濕感的血塗片玻片標本盒,放入牆角低溫乾燥箱恒濕存儲格的最上層。乾燥箱上方幾排不鏽鋼架子上,整整齊齊地排列著更多已經處理好的玻片,像一列列沉默的士兵守衛著科學的數據。
聽到他進來的聲音,她直起身,下意識地先看了一眼牆上指向九點的掛鐘,臉上沒有被打擾的不快,隻有一點驚訝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放鬆,如同緊繃了一天的弓弦終於找到了托付點。“這麼快就忙完了?”話出口才覺自己語調裡那份掩不住的關切太過直白。
“嗯,暫時告一段落。”江明華簡短回應,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她略顯蒼白的臉色和眼底淡淡的青色。他沒有立刻靠近,仿佛怕驚擾了這處被知識和清茶縈繞的靜好角落。他走到窗邊的飲水機旁,拿起林雪萍那個套著淡灰色矽膠隔熱套的白色馬克杯。
杯壁上還殘留著一些微溫的餘熱。杯底沉著一小撮濕漉漉的紅茶細碎葉底,旁邊還有幾粒未被完全溶解的枸杞果粒,那是他特意讓助手送來的茶點裡搭配的小料包。
他沉默地擰開杯蓋,將冷透的殘茶倒入旁邊小洗手池中,又從飲水機上接了半杯滾燙的新水,小心涮過杯內每個角落。接著,他走到靠牆那張擺滿學生文件框的木櫃前,輕車熟路地打開最上層一個貼著“茉莉紅茶”標簽的鐵盒——那是林雪萍的習慣,她隻將這類普通消耗品放在最不費力就能拿到的位置。
修長的手指撚起一小撮混合著曬乾茉莉花朵的細長紅茶。茶葉落入杯中,滾燙的水流精準而舒緩地從高處注入,衝激起細小的漩渦,將蜷曲的茶葉和白色茉莉花苞瞬間喚醒,氤氳開一片清雅深沉的琥珀色。茉莉的冷香夾雜著熟製紅茶特有的甘醇,迅速升騰擴散。
水注隻到七分滿便停下。江明華蓋上杯蓋,重新套上那個淡灰色的隔熱套。動作如同調試一組精密的機械部件,流暢無阻。整套動作完成時,那枚被他小心放在窗台角落的、剛剛繪上藍藤托盤的圖紙一角,仿佛在這茶香中安靜地搖曳了一下葉片。
他把溫熱適宜的茶杯放在辦公桌遠離學生作業的那一端,靠近那把給來訪學生準備的椅子旁邊。“喝了。晚上彆喝太濃了,這個濃度剛好。”他的聲音不高,在空曠的辦公室裡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無需修飾的、隻有對她才有的溫柔。說完這句,他似乎覺得自己做得有點多,目光轉向她桌上攤開的筆記本,像是在觀察上麵的內容以轉移一下這過分貼近的關心。
林雪萍站在原地看著,從涮杯、選茶、注水到他放下茶杯的一整套行雲流水的動作。他做這些事時,肩背線條挺直,側臉的輪廓在燈光下利落分明,專注得像在處理工作室裡那張至關重要的模型圖紙。隻有他自己不知道,每一次這種自然而然的照顧,那些他以為轉瞬即逝的小心翼翼,都在她的心上沉澱下新的柔軟重量。
她沒有說話,隻是依言走過去。指尖在拿起溫熱杯身時微微蜷了一下,如同指尖觸碰到某種無形的暖流源頭。她揭起杯蓋,那清新又溫暖的香氣立刻包裹了她的感官。她湊近杯口,輕輕吹了一口氣,小小啜飲了一口。
恰到好處的熱流淌過舌尖,清雅的茉莉花香先聲奪人,緊隨其後的是滇紅特有的、紮實醇和卻不刺激的微甜與一絲難以察覺的煙熏感。吞咽下去後,回甘溫柔地泛上喉嚨。恰到好處的溫熱帶著一種奇異的舒緩力量,瞬間融開了沉積在胸中的疲憊與乾渴。她閉了閉眼,感受那股暖流向下滲入四肢百骸,向上似乎溫柔地拂過她因持續工作而有些緊繃的額角和太陽穴。
“好喝。”她睜開眼,看向站在辦公桌另一側的他,聲音帶著暖意浸潤過的柔軟,眼神像被春風吹皺的湖水,“張媽的手藝真是越來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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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裡有真實的讚歎,卻也藏著她不想宣之於口的、關於這杯茶所有來源的猜測。江明華沒有否認,也沒承認,嘴角卻不動聲色地彎起一個極為微小的弧度。他的目光落在她放在窗台角落的背包上:“都收拾好了?”
林雪萍點頭,端起茶杯:“嗯。等我喝完這杯。”她又啜了一口,像在確認那份獨特的暖意。窗外的夜色如墨,教學樓裡的大部分燈光已次第熄滅。她辦公室暖黃的燈光和紅茶的熱氣共同構築著這方寸之地的溫度。
江明華拉過那把學生椅坐下,脊背自然地靠在椅背上,雙腿舒展地交疊,呈現出一種全然放鬆的姿態。他沒有催促,目光溫和地看著她小口喝茶的側影。在茶水氤氳的熱氣裡,時間仿佛被拉長、溶解,化作一種無聲的陪伴流淌在兩人之間,溫柔地包裹著這忙碌過後的片刻安寧。
林雪萍靜靜享受著這短暫靜謐的暖意。當杯中的茶飲儘三分之二時,她放下杯子,終於動手收拾桌麵剩餘的物品。實驗室鑰匙串被精準地掛進背包內袋的鉤環上,筆放入筆袋,桌麵快速恢複整潔如初。
“走吧。”她拎起背包,看向他。
江明華立即起身,順手拿起她剩下的那大半杯茶,動作自然流暢,像是做過無數次。
辦公室裡最後一盞頂燈在開關輕響後熄滅,暖黃色瞬間隱入黑暗。門被帶上,鎖舌“哢噠”一聲輕響,徹底隔絕了室內茶香殘留的氣息和那枚圖紙邊緣安靜盤踞的藍色藤蔓。
林雪萍落後他半步,跟隨他走向電梯間。深灰色的大理石地麵光可鑒人,清晰地映出兩人並肩行走的影子。樓道裡隻剩下感應燈規律的啟閉聲和他們落在地麵上輕微的回響。
江明華很自然地按開電梯門。梯廂門無聲滑開,內燈的光線冷白清亮。走進去後,他按了一樓鍵。密閉的狹小空間裡,隻有彼此身上淡淡的紅茶香混合著他衣物間殘存的雪鬆木之香繚繞。
電梯緩緩下降,輕微的失重感中,江明華一直沒有放下手中那個還溫熱的茶杯。在梯廂輕微的嗡鳴聲裡,他像是無意識地用溫熱的杯壁輕輕熨貼了一下自己另一隻手的手背。林雪萍的餘光捕捉到了這個小動作,心頭像是被一片羽毛輕輕搔了一下。
電梯門在一樓無聲滑開。
外麵清涼帶著植物濕氣的晚風立刻湧入。走出大樓,通向停車場的小徑兩旁矗立著茂盛的水杉,黑黢黢的樹影在風中搖曳,發出沙沙的私語聲。
走在他身旁的林雪萍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輕輕吸了一口這沁涼的空氣,抬頭望向墨藍色的絲絨夜空。城市的霓虹在遠處暈染開一片亮色光暈,顯得這校園深處異常寧靜。
江明華察覺到了,側頭低聲問:“累了?”
“還好。”林雪萍搖搖頭,腳步雖慢卻很穩。也許是那杯熱茶確實起了作用,也許是走出封閉空間呼吸到新鮮空氣,也許是身邊這個人存在本身帶來的穩定力量,先前盤繞在她心頭的那些未完成教案或實驗數據的繁瑣思緒,此刻竟奇異地沉澱下去。疲憊感是真實的,可心底卻意外地平靜,甚至泛著一絲暖茶回甘般的安穩。
江明華沒再說話。隻是在她即將邁步下小徑台階時,原本握著茶杯的手指微微蜷起,空餘的手不著痕跡地朝她手肘外側極其短暫地、若有若無地虛護了一下。這個動作輕微得如同風吹衣角,稍縱即逝。當他重新緊握住那隻尚有溫度的茶杯時,指關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似乎杯壁傳遞的溫熱,已經不足以徹底溫暖他掌心的渴望。
林雪萍的左腳已經穩穩地落在下一階堅實的水泥台階上。她似乎全無察覺那個瞬間即逝的保護動作。隻是在台階底部,兩人重新並排走上通往停車場的平整小路時,她的身體不著痕跡地朝他所在的方向貼近了那麼微不足道的幾厘米。手臂外側的衣袖,幾乎要蹭到他的風衣衣襟。
昏黃的路燈從水杉枝葉縫隙間篩落,將他們重疊交融又各自向前延伸的影子投在腳下濕潤平整的水泥地麵上。影子無言,風聲作伴。杯底淺淺的茶在微微蕩漾,殘留的茉莉花苞沉在琥珀色的茶湯底。
車身融入夜晚街道的流光霓虹之中。窗外的世界如同流動的星河倒映在冰冷的玻璃上,又被穿梭而過的車燈切割成無數斑斕碎片。
林雪萍安靜地靠在副駕駛的椅背裡,臉頰微微偏向窗外,視線卻似乎並未聚焦於任何一處喧囂的燈火。長長的睫毛在她眼下投下兩排淺淺的扇形陰影,隨著車體平緩的行駛微微起伏。江明華目光專注地看著前方路況,眼角的餘光卻敏銳地察覺了她周身彌漫出的那份鬆弛後的、如溫湯水霧般悄然釋放的疲憊信號。
車速在平順中維持著某種無聲的、勻速的催眠節奏。不知過了多久,當車子穩穩停進小區地下車庫那熟悉的專屬車位時,他側過頭,發現她竟真的闔上了眼簾。均勻輕淺的呼吸拂過她微垂的眼睫,整個人沉入一種短暫的、毫無防備的安睡狀態。她放在腿上的背包帶子滑落下去大半,也未曾驚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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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明華沒有立刻熄滅引擎或打開車門。引擎低沉穩定的轟鳴在封閉的車庫裡顯得格外清晰。他安靜地坐在駕駛座上,凝視著她沉睡的側臉。車庫頂棚清冷的白光落在她輪廓柔和的鼻梁和臉頰上,那抹因工作緊張而產生的淡青色陰影似乎也柔和了不少。這一刻的她,全然卸去了平日在講台上那份溫婉中帶著學科銳氣的清輝,不再是那個需要運籌帷幄、條理清晰分析生命法則的生物老師,隻是一個依靠在他車座上淺淺安眠的女人,甚至帶著點稚氣的純靜。
他放任自己在這短短幾十秒內沉溺於這份獨有的安靜觀察中。時間仿佛在車庫冰冷的空氣裡凝滯、變得粘稠。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輕輕解開自己身上的安全帶搭扣,細微的金屬卡簧回彈聲在安靜空間裡顯得異常清脆。
這細微的聲響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林雪萍眼睫顫動了幾下,帶著初醒時的懵懂睜開眼眸。視線還有些迷蒙,卻在第一時間精準地對上了江明華近在咫尺的、帶著溫存意味的目光。她似乎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睡著了,臉上倏地泛起一層薄薄的、像是被燈光蒸騰出的暖粉色。
“我……”她下意識地想坐直身體,語調裡帶著一絲輕微的窘迫,“……什麼時候睡著的?”
江明華無聲地彎了下唇角,像融化了冰川一角。他沒回答這個無需回答的問題,動作利落地熄了火:“到了。”
車庫感應燈因長時沒有動靜而熄滅了一半,又在他開車門時重新亮起。江明華先下車,繞過車頭去幫她開副駕的門。
林雪萍剛俯身探出車門時,一件帶著體溫和淡淡雪鬆氣息的深色風衣毫無預兆地、帶著不容置喙的溫柔力道,落在了她單薄的肩膀上。
“車庫陰涼。”簡短的解釋在他幫她攏了攏衣襟時響起,溫熱的手指隔著風衣料子似有若無地擦過她的肩頭。動作迅速自然,完全杜絕了她一絲推拒的可能。
瞬間被溫暖包裹的微涼肩頸甚至激起了細小的顫栗。那屬於他的體溫和氣息瞬間將她籠罩。衣服下擺很長,幾乎遮到她膝彎。殘餘的一點困意被這突如其來的暖意驅散殆儘。
林雪萍指尖下意識地揪緊了寬大衣襟的邊緣,抬起眼看他。兩人距離極近,幾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交織的空氣流。車庫的燈光在他臉上投下挺直的鼻梁陰影和深邃的眼廓。
“謝謝。”她的聲音低得幾乎含在唇齒間,卻又異常清晰地穿透彼此間薄薄一層空氣的張力。簡單的兩個字帶著複雜的回響,既謝他及時加衣,更像是……在回應更久遠以來的、如呼吸般自然滲透的陪伴本身。
江明華似乎接收到了那沉在字麵之下的漣漪。他沒有說話,隻是目光在她微微仰起的臉頰上停留了一瞬,那眸色深邃如夜海,其間仿佛有星光在無聲湧動。隨即他極輕微地點了下頭,抬手虛虛護在她背後,示意她可以走了。那動作是引路的姿態,守護的意味卻更重。
林雪萍攏緊肩上寬大的風衣,衣料厚重柔軟的觸感如同被他無聲擁抱。兩人並肩走向電梯廳。風衣下擺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搖曳,摩挲著牛仔褲腳,發出細微的窸窣聲,在車庫空曠的回響中,那是唯一持續而堅定的節奏,溫柔地在寂靜中劃出一條通向歸處的暖軌。車庫的陰影在他們身後緩緩合攏、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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