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3)班的教室裡,空氣似乎被窗外的暮春氣息蒸煮得格外粘稠,偶爾有鳥兒掠過枝頭的脆鳴也無法徹底撕破這份滯澀。黑板上的時鐘無聲地跳動著,秒針每一次刻板的旋轉都像砸在每個人緊繃的神經上。
林雪萍站在講台旁,手指間撚著一根白色的粉筆,目光掃過下麵一張張年輕卻難掩倦怠的臉。臨近學期末的關鍵時期,繁重的課業像一張越收越緊的網,壓得這些半大的孩子有些喘不過氣,連平素最為專注的前排學生,眼神中也透露出一種沉沉的疲憊。粉筆在她指尖停了片刻,終究輕輕放回粉筆槽內。她放棄了原定要講完的那道中等難度的電解質溶液分析題。
“好了,”她的聲音刻意放緩,帶著一種撫平毛躁的柔韌力量,“最後五分鐘,放鬆一下。把筆都放下。”她走到窗邊,嘩啦一聲推開了所有窗戶,外麵清涼潮濕的、混合著草木和泥土特有清香的空氣立刻席卷而入,教室裡沉悶的滯重感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攪動、滌蕩開了幾分。學生們如蒙大赦,微微塌下的肩膀鬆懈下來,幾不可聞地舒著氣,不約而同地轉頭望向窗外漸漸被霞光浸染的天空。
林雪萍的目光卻在掠過靠窗角落時微微一凝。江韻華正單手撐著下巴,視線投向窗外操場的儘頭,眼神雖無焦躁,卻也蒙著一層淡淡的、混雜著思慮和不確定的薄霧——比單純的疲憊更複雜些。看來困擾著他的,不隻是眼下的學業負擔。念頭掠過林雪萍心頭,隨即又被壓了下去。她重新掛上溫和的笑容,敲了敲講桌邊緣,“都清醒點!明天上午交上來的實驗數據分析報告,圖表清晰度、原始數據的重複驗證記錄,一項都不能馬虎。課代表放學前來辦公室拿樣表。”
放學鈴聲劃破天際,教學樓瞬間變成一座蘇醒的蜂巢。喧囂聲浪幾乎要掀翻屋頂。江韻華背著單肩包剛擠出湧動的人潮,肩膀猛地被拍了一下,力道不小。
“喂!韻華!”許清瑤輕快的聲音像風鈴在他耳畔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節奏,“彆溜!說好的,畢業牆彩繪設計稿終極決戰時刻到!”她俏生生地攔在他麵前,發梢隨著歪頭的動作俏皮地晃動。她手裡晃著一張色彩斑斕、被反複修改揉捏得有些皺巴的設計稿,眼神灼亮,充滿非此刻不可的堅定。
江韻華想說什麼,許清瑤搶白:“不準說沒空!體委他們都把顏料桶刷子扛去籃球場那邊候著了!今天必須跟那堵牆死磕到底!”她拽住他背包帶的手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和急切,又像一道命令的符咒。
江韻華無奈地歎息一聲,被拽得一個趔趄,眼底那點盤旋的思慮被這突如其來的“綁架”衝散了,無奈裡泛起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縱容笑意:“知道了知道了,大小姐!怕了你了!你體委那桶顏料水要是潑我身上,我唯你是問。”他認命地調整了一下被拉歪的背包,跟上她的腳步,目光落在她神采飛揚的側臉上,腳步不知不覺也跟著變得輕快起來。
校門口對麵那家常光顧的飲品店,江明華靠在櫃台邊等他的冰美式。傍晚的風穿過店門,吹散了幾分燥熱。手機震了一下,是林雪萍的微信消息:
【剛下課,辦公室裡還有點材料需要整理。你那邊的場地考察要是結束了,能不能溜達過來幫我個忙?順便路過‘甜心’帶兩塊海鹽芝士撻?有點想它的鹹鹹甜甜了。】
文字後麵跟著一個可憐兮兮的小兔子捧臉表情包,隔著屏幕都能想象出她說這話時微微抿唇、帶著點期許的眼神。江明華嘴角不自覺地上揚,指尖在屏幕上敲擊:
【遵命,林老師。考察提前結束,十分鐘殺到。海鹽芝士撻收到,保證溫控護航!】
回複完畢,正好店員將他打包好的冰美式遞過來,冰涼的杯壁沁著水珠,在這漸熱的傍晚顯得尤為解渴。他拎上咖啡,朝著馬路對麵那家裝潢粉嫩、飄散著濃鬱烘焙甜香氣的甜心烘焙坊走去。櫥窗裡暖黃的燈光打在精致的糕點上,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便熟稔地指向那塊綴著細膩烘烤焦糖色、夾雜藍色芝士顆粒的海鹽芝士撻。這是她近期的新寵。
江明華提著印有小甜點標誌的紙袋和咖啡回到校門口,恰逢放學高峰稍微退潮的間隙,校園裡喧鬨的聲浪減弱了幾分,顯露出屬於傍晚的寧謐底色。他沒有立刻朝林雪萍位於校園深處的教工樓走去,腳步卻不由自主地被東邊籃球場方向隱約傳來的動靜吸引過去——那裡,靠近操場儘頭一段長長的、顏色斑駁的老圍牆,正是畢業班每年舉行塗鴉彩繪、留下青春印跡的傳統陣地。遠遠望去,圍牆邊的籃球場上已經聚了一小群人,色彩鮮明跳躍。
走近一些,眼前的景象充滿了青春的活力和一點混亂的喜感。體委和班上幾個高大的男生穿著背心,正賣力地按許清瑤的指揮攪拌著大桶大桶刺目鮮豔的丙烯顏料,黏稠的液體在攪棍下嘩啦作響。顏料桶旁邊淩亂地攤著各種型號的畫筆、刷子和被揉皺的草稿紙。許清瑤儼然成了現場總指揮,她紮著清爽的丸子頭,臉頰因為興奮和陽光染上紅暈,手中揮舞著那張設計稿,袖子高高挽到手肘,露出線條纖細流暢的前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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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黃!那邊!對對,就那塊沒補平的缺口邊上,要暈染開,要有那種朝陽噴薄而出的流動感,懂不懂流動感?”她的聲音清脆急促,像跳躍的音符,指向牆壁上某處空白。
“這邊幾何塊分割的線條要硬一點啊!拿平頭刷!體委你是不是把鬆節油倒進去了?顏色都洇了!”她又皺眉急喊,轉向另一處剛刷了一小片鈷藍的區域。旁邊幾個負責打底稿的男生,拿著炭筆站在高凳上,被她的氣場壓得大氣不敢出,一臉“你說了算”的緊張。
江韻華站在稍遠些的牆根下,姿態顯得從容許多。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忙於攪拌顏料或修補草圖,手臂上搭著許清瑤那件過於單薄、被他強製脫下來搭在臂彎裡的外套。他手裡握著一瓶開了蓋的礦泉水,目光專注地落在許清瑤指揮若定、神采奕奕的身影上。午後的陽光帶著暖意斜斜打在她側臉,勾勒出她光潔飽滿的額頭、小巧挺直的鼻梁和微微張開、快速發布指令的嘴唇輪廓。她工作時那種近乎執拗的熱情和揮灑自如的自信,像磁石一樣吸引著他。當他凝視時間過長,眉宇間那份慣常的淡漠被一種深沉的專注和欣賞融化時,許清瑤恰在此時朝他看過來。兩人目光隔著幾步距離和顏料桶間氤氳的氣味相遇,許清瑤怔了半秒,臉頰的紅暈似乎更濃了幾分,像朝霞被雲朵蒸染開一抹羞澀。江韻華嘴角也極輕地勾了一下,仿佛被這無聲的交彙觸動了某個開關。
“哎呀!笨啦!是那個天藍,不是這個青金石藍!”許清瑤像是掩飾那一瞬間的羞赧,猛地轉身衝體委喊,結果動作太大,胳膊肘精準地碰到了旁邊一個豎放著、五顏六色插滿彩鉛筆的大號塑料筆筒。
“嘩啦——噗通!”
筆筒傾倒,色彩繽紛的彩鉛筆如瀑布般傾瀉而下,嘩啦啦撒了一地,幾支滾得很遠的彩色鉛筆滾落到江明華腳邊,清脆作響。這片混亂不堪的區域,瞬間因為這筆筒的傾倒徹底暴露在夕陽和所有人目光之下。
許清瑤“啊”了一聲,懊惱地捂住嘴。
正指揮著彆人調整一塊紅色色塊的體委聞聲回頭,愣了兩秒,旋即爆發出驚天動地的笑聲:“哈哈哈!清瑤你這‘總指揮’是手忙腳亂拆自己台啊?”
許清瑤又羞又惱,臉頰緋紅,正要彎腰去撿,一個穿著白色休閒襯衫、身姿挺拔的身影已經先一步俯下身,動作利落地替她拾起了滾到腳邊的那幾支彩鉛。
“嗯,看來總指揮部需要後勤保障團增援了?”溫和帶笑的聲音響起。
許清瑤抬頭,看到江明華含著笑意的眼睛,又看到他手中那個極其眼熟的甜心烘焙紙袋一角,驚喜地睜大眼睛:“明華哥!你怎麼來了?買甜點啦?這什麼味道這麼香?”她幾乎是循著那細微的鹹甜香氣就湊過去,像聞到貓薄荷的小貓。
“某人點名想要的海鹽芝士撻。”江明華笑著把拾起的彩鉛遞還給她,“剛巧路過,被你們的‘藝術大爆破’吸引過來了。動靜不小。”他的目光隨後越過眾人,自然地落在江韻華身上。
江韻華也走了過來,對哥哥略一點頭,沒說什麼,卻極其自然地接過許清瑤手裡那幾支彩鉛,然後轉身,沉默地彎下腰,開始耐心地一支支撿拾地上淩亂散落的筆。
許清瑤的目光在那兩兄弟之間短暫地轉了轉,隨即立刻又被江明華手裡的紙袋徹底捕獲:“哇!真的是!雪萍姐點的嗎?太懂她了!這個超好吃!哥,我們這裡還得搞很久呢,你先給她送過去唄!順便……”她眼睛滴溜溜一轉,臉上浮起狡黠又八卦的笑容,湊近一點壓低聲音,“正好替我們觀察下林老師辦公室的‘戰鬥部署’情況!”
江明華失笑,順手揉了下她晃動的丸子頭:“小丫頭片子鬼主意多。你們忙吧,注意安全,顏料弄身上很難洗的。”他又看了一眼依舊專注於拾筆、顯得分外可靠的弟弟,“韻華,看著點她。”
江韻華頭也沒抬,“嗯”了一聲,專注於將最後一支藍色鉛筆整齊地歸攏到一起,簡潔得一如平常。
許清瑤對著江明華的背影扮了個鬼臉,轉過身,對著滿地狼藉的畫筆,深吸一口氣,重新凝聚起指揮官的架勢:“喂!發什麼呆!後勤團都行動了,戰鬥部隊愣著乾嘛?顏料接著調起來!高架準備!向畢業牆——總攻開始!”她中氣十足地喊了一嗓子,重新投入了她色彩斑斕的“戰場”。夕陽的金紅潑灑在她身上,染亮了她明亮的眸子和飛揚的神采。
教工樓裡特有的書墨氣息混合著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在傍晚的樓道裡沉澱下來。林雪萍所在樓層的這排辦公室走廊顯得尤為安靜,大多數教師已經下班,偶爾從緊閉的門內傳來輕微的、收拾東西的窸窣聲或電話低語。
林雪萍的辦公室門虛掩著,透出一道暖黃的燈光。江明華走到門口,屈指正準備輕叩,門內傳來的聲音讓他動作頓住。
那是一個年輕女教師的聲音,帶著明顯的焦慮和沮喪:“……林老師,真的特彆不好意思麻煩你……我實在有點扛不住了。下個月校刊要集中刊發理科競賽獲獎感言合集,還要配合高三畢業季主題推特輯,時間掐得太死,我手頭負責特輯裡那部分畢業季人物短訪問的初稿,光是訪談錄音整理就聽得我頭昏腦脹了,總覺得抓不住重點,語句銜接也彆扭得要命……偏偏主編要求高,說要有‘直擊心靈的青春回響’……我這幾天壓力大到頭都要炸了,天天晚上對著電腦改稿子,越改越懵,越改越不知道自己想寫什麼……您文字功底那麼好,能不能……幫我抽空瞅一眼?提點修改建議就行,不用花您太多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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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的沉默。緊接著是林雪萍那熟悉溫潤的聲音,不疾不徐,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清晰地傳出:“小秦老師,彆急,坐下說。”隨即是椅子被輕輕挪動的聲音。
“文字整理的工作量確實很大,錄音轉成文字本身就容易零散瑣碎。”她溫和地分析道,“要提煉出打動人的‘回響’,你現在的焦慮反而可能是阻礙。先試著把所有的初稿打印出來,不要坐在電腦前改,找一個安靜點的房間,紙和筆就好。大聲讀出來,讀到不通順、覺得拗口或者意義模糊的地方就停下來做記號,重點標記那些你聽完訪談錄音後,內心最受觸動的原話片段,不要加修飾,就原原本本摘出來。”
她的聲音像汩汩清泉:“訪談精華的呈現不是為了辭藻華麗,青春直白的聲音本身就最珍貴。你先圈出那些真實閃光點,重新組合,稿子的骨架就有了。骨架好了,血肉調整自然就有的放矢了。彆怕,這個不算難,就是花點笨功夫和時間。你明天午休把初稿帶來,我陪你在紙稿上先過一遍。”
年輕女教師的聲音立刻激動起來,充滿感激:“太好了!謝謝林老師!有您這句話我心裡就踏實多了!我這就回去打印出來,明天一早就來找您!太謝謝了!”
辦公室內響起腳步聲,是交談結束的準備離開的節奏。
江明華在門外聽著林雪萍有條不紊、安撫並切實給出幫助方向的回應,唇邊浮起一抹溫柔至極的笑意。這就是她,永遠溫和而堅定地在彆人需要支撐的地方出現,如同不疾不徐的涓流,無聲卻有力。他稍稍後退一步,退到走廊略暗處的牆邊。
辦公室門吱呀一聲被拉開,那個年輕的女老師小秦老師)滿臉感激地走出來,對著門內鞠躬:“林老師,真是太謝謝您了!那我先走了,明兒個中午打擾您了!”
“沒事,慢走。”林雪萍的聲音從裡麵傳來。
小秦老師快步走遠。江明華這才從容上前,輕輕敲了敲敞開的門板。
林雪萍正彎腰清理著桌上零散的資料,聞言直起身,看到是他,臉上瞬間亮了起來,眼裡漾開一層驚喜的笑意,像投入石子的水麵:“這麼快?”她看了一眼手機,“剛處理完一個小插曲。”她放下手裡的東西迎過來。
江明華提起手裡的紙袋,香氣似乎更濃烈了:“聞風而動,使命必達。”他晃了晃另一隻手裡的冰咖啡,“還有你最需要的提神續命水。”
“太及時了!”林雪萍笑著接過紙袋,小心地打開,濃鬱的海鹽芝士甜香瞬間彌漫開來,帶著一點烘烤後的焦糖味道,“我這邊也差不多了,東西放下就能走。”她轉身收拾辦公桌上的筆記本和一遝需要帶回去細看的資料。
江明華順手將冰美式放在她不礙事的桌角,一眼瞥見她電腦旁攤開的日曆本。上麵這個周末的日期格子被顯眼的紅色記號筆圈出一個醒目的圈,旁邊還有小小的字跡備注:“實驗模型材料補充購置務必上午)”。他腦中瞬間閃過父親前兩天才發來的邀約信息。老爺子最近對一個市區內麵臨舊城改造的清代民居群產生了濃厚興趣,一直念叨著想找個懂結構的陪他去實地測繪看看,找找靈感,時間就定在這周六下午。
他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周末……這時間點湊得真夠巧。陪父親去測繪考察不是簡單陪一下午的事,按老爺子的細致勁兒和對老物件的癡迷,一個下午能看完小半片區域就算高效了。雪萍周末特意標注要購置實驗材料,顯然是卡點為了下周教學準備的。他猶豫著是立刻說還是回家再提,免得擾亂她剛放鬆下來的心情。
林雪萍已經利索地收拾好她的托特包,拎在手上,轉身卻捕捉到了他凝視日曆上紅色標記那一瞬間的細微神情變化——那蹙起又快速鬆開卻留下了淺淺痕跡的眉心,落在日曆備注上的目光那份極輕的凝重感。
“怎麼了?”她敏銳地問,順著他的視線看向自己的日曆本,“周末……有安排衝突?”她的聲音放得很輕,帶著探尋的意味。
江明華抬眼看向她,知道瞞不過她敏銳的觀察力,索性無奈地攤了下手:“我們家老爺子……剛發消息又提了,就上周說的想找我陪他去測繪那片老房子的事,定在周六下午。剛看你周末這標注,時間好像……重疊了?得一大早就去挑材料?”他的語氣帶著點對老人家固執要求的輕歎。
林雪萍聞言,臉上並沒有出現他預想中的為難或者失望,反而像卸下心頭一塊石頭,眉眼彎彎地笑起來:“就這個啊?嗨,早說嘛!我那個材料是要提前買,但我看了課表,這周末可以不用準備新課,材料最晚周日上午采購完就行!周六下午完全自由!你就安安心心陪伯父去吧!”
她從桌上端起那杯冰美式,冰涼的溫度透過杯壁緩解了指尖的暖意,舒服得她眯了眯眼:“老爺子難得親自開這個口,想找你這個懂行的兒子去參謀,說明他看重你呀,而且現在還能讓他有熱情折騰的東西不多,這得支持。”她啜飲了一口冰涼的咖啡,被那濃鬱的苦澀激得精神微微一震,“周六下午沒事的。你們好好去,回頭要是測繪了什麼有意思的細節,記得給我講講。”她的語氣輕鬆自然,仿佛解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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