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風,裹挾著冰涼的雨絲,猛烈地撲打著教學樓高層的玻璃窗,發出嗚嗚的鳴響,如同自然界低沉而持續的囈語。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壓得很低,讓白晝的光線也顯得黯淡而壓抑。空氣裡彌漫著一種混合了冬日泥土、濕潤植被和淡淡粉筆灰的獨特氣息,是南方濕冷冬季校園裡特有的味道。
高二年級組教師辦公室內,暖氣開得很足,卻仍然驅不散窗外凜冽帶來的冰冷觸感。林雪萍伏在寬大的辦公桌上,周圍散落著學生們的生物筆記本和一些批改過的試卷,還有幾本攤開的資料書。她麵前放著的是一份全年級實驗報告評估反饋,需要在今天放學前整理好發給各班主任。她的指尖劃過冰冷的屏幕,一行行數據和評語在眼前流過,長時間的電腦工作讓眼睛有些酸澀乾脹。
手機屏幕在資料旁亮起,熟悉的頭像跳動。是江明華:
【預報說雨夾雪了,下班等我,路上太滑,我開車來接你。張媽燉了天麻鴿子湯,晚上回家喝點補補。】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和客套,直接明了地安排著她下班的行程,透著不容置疑的關心。這種熟悉的、被妥帖安排的感覺,像冬日裡投入懷中的一個暖水袋,瞬間驅散了指尖敲擊鍵盤帶來的冰涼和心頭的些許煩躁。林雪萍唇角微彎,快速回複了一個簡短的:【好。】
幾乎在她放下手機的同時,辦公室的門被禮貌地輕敲了兩下。她以為是其他同事,抬頭看去,卻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江韻華站在門口,他穿著厚實的深色羽絨服,拉鏈敞開著,露出裡麵的灰色連帽衛衣。他身上似乎還帶著從樓下跑上來的寒氣,額發上沾了些細小的水珠,臉色在辦公室暖黃的燈光下顯得有些微紅,呼吸還帶著些許急促。
“林老師,”他叫了一聲,聲音比平時在課堂上回答問題時要稍微局促一點點,“那個……科技創新大賽的最終展示定在明天下午校慶活動主會場。這是清瑤讓我轉交給您的。”他走進來,雙手遞過來一個印著大賽ogo的硬質邀請函,信封很精致。“她說務必要親手交給您,您之前給她方案提的建議幫了大忙。”
林雪萍有些意外地接過邀請函,冰涼的紙質觸感卻讓她感到一絲暖意。她知道許清瑤這個女孩非常重視這個比賽,那份曾在校慶海報設計上合作過的韌勁和近乎完美的追求又浮現在腦海中。“替我謝謝許同學,她的努力和才華才是最關鍵的。我明天會抽時間去看。”她微笑著看著眼前的大男孩。作為老師,看到學生專注投入於有意義的事情並獲得成果,成就感並不亞於自己拿到榮譽。作為江明華的弟弟,她自然也帶著多一份的關注。
江韻華點點頭,猶豫了一下,似乎在組織語言:“還有就是……清瑤她作為科技社社長,明天下午在校慶文藝表演環節還有個獨舞……呃……就是……如果您……方便的話……”他語速有點快,後麵的話沒說完,但意思卻表達得很清楚,眼神裡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期待和某種替人緊張的急切。
林雪萍看著這個平時在課堂上沉穩內斂,此刻卻因為傳達彆人的邀請而顯得有些笨拙的少年,心中了然,笑意更深了:“嗯,我知道了。許同學的舞跳得很美,我記得去年藝術節就令人印象深刻。我會儘量安排好工作去看的。”她刻意沒有點破江韻華此刻傳遞的這份心意源於誰,給他留足了麵子,也保留了一種師生間微妙的默契。
“謝謝林老師!”江韻華明顯鬆了一口氣,剛才進門時的那點局促消散了不少,臉上露出一個輕鬆的笑容。這笑容明朗乾淨,讓整個被陰雨籠罩的下午都仿佛亮堂了一瞬。他道了聲“老師再見”,便轉身腳步輕快地離開了辦公室。少年人的心事,藏在他匆匆的背影和被小心揣進羽絨服口袋的雙手中。
時間在忙碌中悄然滑過。窗外天色由灰白轉向深灰,雨滴敲打窗戶的聲音變得密集而急切,甚至能聽到隱約的風呼嘯而過的聲音。
終於處理完最後一份文檔,將反饋郵件成功群發出去,林雪萍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向後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高強度集中後的鬆懈感夾雜著疲憊,如同潮水般湧來,連帶著辦公室暖氣的烘烤,讓她感到有些悶窒。
手機屏幕適時亮起:【到樓下了。不急,慢慢下來。】
她收拾好桌麵的物品,拿起提包和掛在椅背上的厚大衣,關燈鎖門。走出辦公室,走廊裡比辦公室要涼一些,空氣也更加流通,那股悶窒感稍稍緩解。窗外,昏黃的路燈已在風橫雨驟中艱難地撐開一小片模糊的光暈,濕滑的地麵反射著破碎而淩亂的光點。
走出教學樓大門,一股裹挾著雨水的凜冽寒風立刻撲麵而來,吹得她不由地打了個寒噤,下意識地裹緊了外套。細密的雨夾雪粒子打在臉上,冰冷刺骨。
“這邊!”熟悉的聲音穿透風雨傳來。她循聲望去,隻見江明華那輛線條硬朗的suv正停在風雨稍小的側邊避風處。車燈在雨幕中劃出兩道朦朧的光柱,前擋風玻璃的雨刷快速而有節奏地來回擺動,刮開一片短暫的清晰視野。車門旁,撐著傘的高大身影正透過雨簾朝她這邊張望,正是江明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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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遲疑,林雪萍小跑幾步衝進傘下。他立刻將傘穩穩地向她傾斜過來,自己大半個肩膀暴露在冰冷的雨雪中也不在意,另一隻手迅速拉開副駕駛的門,同時溫聲道:“小心,地上有水。”
車內暖氣開得很足,與外界的寒冷形成鮮明對比,空氣裡還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皮革味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清冽氣息——是他慣用的須後水味道,讓林雪萍緊繃的神經瞬間放鬆下來。雨水落在車頂和車窗上,劈啪作響,形成一層朦朧的水簾,車外寒風呼嘯的世界被隔絕開來,隻留下溫暖安寧的一方小天地。
“冷壞了吧?”江明華收起傘坐進駕駛位,拉上安全帶,轉頭看向她,帶著一身尚未散儘的寒氣,但眼神卻無比溫暖。他伸手自然地拂去她發梢沾上的幾粒細小冰晶,動作輕柔,“手都是冰的。”說著,他握住她擱在膝蓋上的手,乾燥而溫熱的大掌包裹住她微涼的手指,源源不斷的暖意傳遞過來。
林雪萍搖頭,任他捂著自己的手:“還好,裡麵出來一下子溫差大。怎麼穿這麼單薄?”她注意到他隻穿了件保暖襯衫和薄夾克,袖口因為撐傘微微被雨水打濕。
“車庫出來幾步路,忘了拿外套了。”他解釋得輕描淡寫,仿佛那被雨水打濕的肩膀微不足道,“張媽湯燉好了,回家就能喝。”他啟動車子,引擎發出低沉平穩的轟鳴聲,車子緩緩駛入風雨彌漫的道路。雨刮器在前擋風玻璃上忙碌地左右搖擺,刮開一圈又一圈清晰的扇形,又迅速被密集的雨點覆蓋。
車廂內一時靜謐下來,隻餘下雨聲、引擎聲和暖風吹拂的細微聲響。電台播放著舒緩的老歌,旋律在兩人之間靜靜流淌。江明華專注地開車,偶爾偏頭看她一眼。林雪萍靠在舒適的椅背上,側頭望著車窗外飛速掠過的、在雨夜裡變得模糊抽象的霓虹光影和匆忙躲雨的行人剪影。被緊緊握在手上的暖意直抵心尖,窗外風雨飄搖,車內卻安穩如港灣。那些伏案工作的疲憊,仿佛也被這掌心的溫度和安靜流淌的音樂逐漸撫平。無需更多言語,陪伴本身就是最好的慰藉。
車子抵達林雪萍家樓下時,雨勢似乎又大了些,風也更猛烈。江明華堅持送她上樓。狹窄的樓道裡,感應燈隨著他們的腳步聲次第亮起。暖黃色的光線下,兩人並肩的身影投射在牆壁上,被拉長又縮短。
“媽,我們回來了。”林雪萍打開家門喊道。
林母係著圍裙從廚房探出頭,臉上是溫和的笑容:“回來就好,快去洗手,湯馬上就好。小江快進來,外套脫了掛暖氣片旁邊烘烘,都濕了。”
“伯母,打擾了。”江明華笑著回應,熟門熟路地幫林雪萍掛好大衣,又脫下自己微濕的夾克,按照林母的指示放在暖氣片旁。一股濃鬱醇厚的鴿子湯香味充滿了整個小小的客廳,夾雜著天麻淡淡的藥材清苦氣息,熱氣騰騰,讓人聞之便覺暖意叢生。
餐桌上已經擺好了三副碗筷和幾樣清爽小菜。林雪萍洗漱完出來時,江明華正幫林母將熱氣騰騰的青花瓷湯盆端上桌。湯色清亮,可以看到燉得軟爛的鴿子肉和藥材浮沉,幾粒紅枸杞點綴其間,煞是好看。
“快趁熱喝,這個祛風除濕最好了,今兒這天氣就該喝這個。”林母催促著。
三人坐下,溫暖的湯下肚,鮮美異常。天麻的微苦恰到好處地中和了鴿肉的肥甘,湯水清淡而不寡淡,熨帖著腸胃,寒氣似乎都被逼了出去。飯桌上氣氛輕鬆,林母關心地問起江明華工作室的項目進展,他耐心地講起最近接手的一個老城區文化空間改造的小案子,言語間沒有過多強調專業術語,反而著重描述了那些有故事的舊建築裡發現的老物件帶給他的靈感,以及如何在現代設計中保留那份歲月的溫度。
“……有個廢棄的舊鐘表店裡留下的民國時期黃銅機械掛件,鏽跡斑斑,但齒輪結構特彆精妙,我們就想著把它清洗處理後,作為新設計空間的藝術裝置主視覺,讓曆史痕跡成為新的焦點。”他描述這些時,眼神帶著設計師特有的專注和神采。
林雪萍安靜地聽著,小口喝著湯。她能感覺到他話語中那份對時間、記憶與空間交融的溫柔探索,這比具體的設計圖紙更讓她動容。她在課堂上也試圖教會學生們從生命現象中感受自然造物的精妙與規律,此刻聽著他講人與舊物的對話,竟有異曲同工的溫馨感覺。他的世界雖然與她的不同,但那些專注與赤誠的核心是共通的。桌下,他放在她腿上的手輕輕捏了捏她的指尖,心照不宣的默契在無言中傳遞。
晚飯在閒適溫暖的家常中結束。窗外,雨聲淅瀝依舊,寒風陣陣。江明華陪著林母收拾完碗筷,便起身準備告辭。林母看看窗外,有些憂慮:“雨還沒停呢,這天開車更得小心點。”林雪萍早已拿了他的外套,靠近暖氣片這麼久,已經烘得暖洋洋。她把外套遞給他。
“我送他下去。”她轉頭對母親說,語氣平常但帶著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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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母了然地點點頭:“去吧,傘拿大點的。送到車上就趕緊回來,彆在外麵待久了。”
兩人撐著一把結實的大傘,再次步入雨幕。風雨似乎比來時更囂張,雨傘被吹得鼓脹,冰冷的風從四麵八方向脖子裡鑽。江明華將她大半護在傘下和懷裡的位置,自己依舊暴露了大半邊身子。濕冷的地麵映著路燈光,泛著滑膩的光澤。
到了車邊,他打開車門讓她先進副駕駛避避風雨。林雪萍卻站住沒動,昏黃的路燈下,雨絲在燈光裡斜斜地拉成一道道銀線。她轉過身,在傘的遮蔽下,在他被雨水打濕的肩頭還未完全乾透的衣服上,輕輕落下了一個吻。她的唇瓣微涼,落點卻是溫熱堅實的肩頸連接處。她什麼也沒說,隻飛快地用額頭抵了一下他同樣沾著冰冷雨水的頸側,像是在汲取一點力量,又像是在傳遞一份溫暖。
雨聲嘩啦啦地響,敲打著傘麵,敲打著車頂,是這寒夜裡唯一的背景音。這個小小的、帶著雨夜濕氣的親昵動作,卻像投入冰冷湖麵的一顆溫熱的石子,在江明華心頭漾開一圈圈無聲的漣漪。所有的冷風凍雨仿佛都在這一刻停滯。他喉結動了動,收緊手臂,將她更緊密地擁在懷裡。大傘微傾,擋去了側麵吹來的風。他的臉頰貼著她的額發,沾染著她發梢的濕冷,但懷中的人卻是溫暖真實的。一個無聲的擁抱,在冷雨喧囂的長街邊上,比任何熱烈的親吻都更能穿透這冬夜的寒冷,直抵靈魂深處。
“快進去吧,”片刻後,他聲音微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震顫,輕輕鬆開她,“彆凍著了。”
林雪萍點點頭,臉頰在昏暗的光線下微微發熱,迅速坐進車裡。江明華這才繞到駕駛座,收了傘坐進來。車廂內暖氣重聚。“明天校慶幾點開始?我送完你再回工作室處理點事,下午直接過去會場。”他一邊啟動車子一邊問。
“下午一點半正式開始。你在科技展那邊待會兒?韻華他們應該在那裡。”
“嗯,過去看看那小子在清瑤跟前是怎麼‘提供苦力’的。”他笑著打趣自家弟弟,語氣輕鬆,驅散了剛才那一瞬濃烈情緒帶來的微妙氛圍。車子緩緩駛離林雪萍家樓下,彙入雨夜的車流。她看著車窗外後退的光影,心中的暖意如同車內持續散發的暖氣一樣,久久不散。
次日,出乎意料地,清晨連綿的冬雨竟然漸漸小了,到了正午時分,天空雲層中竟隱隱透出些許亮白色。雖然沒有太陽,但雨終於停了。甚至開始零星地飄落下細細的、如同鹽粒般的雪粒子,落在前一夜積水的水窪裡,悄然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