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明華順從地、有些笨拙地搓揉著雙手他平時更習慣用水衝或者乾脆擦在圖紙邊緣),看著林雪萍又拿出濕巾,細心地將筷子也擦了一遍才遞給他。午後的陽光透過雕花木窗,正好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片扇形的、毛茸茸的淺影。她專注於給他擦筷子這小小動作的神情,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
“職業病犯了?”他接過筷子,語氣帶笑,眼神卻溫軟得如同窗外的河麵。
林雪萍抬眼嗔了他一眼,自己也開始取自己那份粥:“這叫安全健康意識。”
溫熱的粥滑入胃中,帶著山藥的綿軟和排骨的醇鮮,瞬間撫慰了被冷落了一上午的轆轆饑腸。小菜爽口解膩。窗外的河水平靜流淌,水麵上漂浮著幾片柳葉,隨波逐流。後院傳來的篤篤聲不緊不慢,反而像是為這幅寧靜畫麵配上的背景音。
江明華吃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又被桌上那張鋪展的圖紙吸引過去。那是他為市中心一個曆史保護建築改造項目的公共空間部分所做的詳細結構圖。林雪萍注意到他的走神,也順著他微微凝神的目光看去。複雜的結構線條和密密麻麻的標注對她來說如同天書,但她能看到圖紙旁邊放著一小塊深紅色、帶著奇異紋理和天然光澤的木片,以及一個看起來結構複雜、環環相扣的精致小木件模型。那模型結構繁複精巧,每一個凹槽和凸起都嚴絲合縫,穩穩地立在那裡。
“這是什麼?”她忍不住好奇地問,指了指那個精巧絕倫的小模型。
“收口處的細部構件仿生設計,”江明華咽下口中的食物,放下筷子,拿起那個小模型遞給林雪萍,“喏,看看這個。”
林雪萍小心翼翼地接過,指尖觸摸到木材溫潤細膩的質感。這小東西不大,放在掌心剛好,但工藝卻極其複雜——多個不同方向、不同角度、不同形製的木構件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組合、咬合在一起,形成了極具力量感和裝飾性的整體。她輕輕翻轉,各個角度看去都嚴絲合縫,沒有一絲晃動。
“好穩固!是怎麼連起來的?”她驚歎於這種不靠一根釘子卻能達成如此穩固結構的神奇。
“這核心就是榫卯。”江明華的聲音帶著專業人士的熱忱,“看到這裡沒有?”他指向模型深處一個連接部位的榫頭結構像一個特殊的木“舌頭”),“這是改良的燕尾榫。還有這邊,這是龍鳳榫……這些構件就是靠互相嵌合擠壓,利用木材本身的彈性和摩擦力穩固起來的。抗震、緩衝、還能適應微小的乾縮濕脹。”他如數家珍,眼神閃爍著對古老技藝與現代設計結合的熱愛之光。
林雪萍仔細端詳著,突然想起學校裡的那兩個年輕人:“啊……韻華和許同學,他們想用的也是類似這種?”她想起江韻華筆記本角落那些潦草的草圖。
“基本原理相通。”江明華點頭,重新拿起筷子,“但用途不同。他們是探究原理用於小模型支撐,我們是應用到現代空間結構和裝飾上。本質都是‘和諧咬合’。上次帶你去看那個在修的塔,主梁之間就是巨型的鬥拱榫卯陣列。幾百年了,經曆多少地震,框架就是沒塌。”他指了指圖紙上公共空間頂棚連接處複雜的設計線,“我這上麵,很多連接節點的設計靈感,包括抗震緩衝的思路,都來自對這些老結構的研究拆解。”
他將一塊醬黃瓜絲送入口中,脆爽的聲音伴隨著話語:“有時候覺得挺有意思。年輕人搞科技創新大賽,學的是這個;我在這修修補補搞設計,鑽營的還是這個。幾千年前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現在還是頂頂好用。”
“這就叫經典的魅力吧?”林雪萍用勺子攪動著碗裡溫熱的粥,語氣輕柔,“也是傳承。”她看著對麵男人談起專業時眼底閃爍的光芒,那光芒甚至比午後的陽光更吸引她。那是一種沉澱了熱愛與責任,並且自信找到了實現其價值的途徑的神情。正是他對待事業的這份沉靜執著,和她記憶裡少年時期那個懷抱夢想、一絲不苟的江明華,有了更深層次的呼應和延續。
“嗯,也是智慧。”江明華認同道。他忽然想起什麼,語氣輕鬆起來:“韻華那小子,以前給他解釋榫卯原理,他嫌枯燥,覺得就是老木匠活。現在為了幫許清瑤做模型,反而自己鑽進去了。看來,吸引力的源頭確實很重要。”
林雪萍被他這話逗笑,想起江韻華實驗課走神畫草圖的模樣:“是許同學課題選得吸引了他,還是……人?”她語氣揶揄。
江明華喝了口溫水,意味深長地笑了:“誰知道呢。就像榫卯吧,單一個凹槽或者一個凸起,都沒法成事。得對上眼,角度、尺寸都合適,嚴絲合縫地契合進去,才穩固漂亮。”他用了個雙關的比喻,眼神在陽光裡顯得格外清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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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雪萍臉微熱,低頭喝粥。窗外河麵上一艘小烏篷船悠悠劃過,船夫在不遠處用悠長的鄉音唱著古老的民謠,更添幾分詩意。後院那富有韻律的“篤、篤”聲持續傳來,如同古老時光的脈搏,跳動著,滲透在這一方小小的、盈滿了木香、粥香、茶香和午後暖陽的靜謐空間裡。
吃過午飯,林雪萍開始收拾食盒。江明華則拿起一小片那種深紅色的木塊,仔細看了看紋路和接口處微小的磨損痕跡,又拿著尺子在圖紙上的某個關鍵位置仔細測量標注起來,眉頭微微蹙起。他需要在這個複雜的仿榫卯連接結構中,找到一個既能承受預期荷載又儘可能不破壞原始木材紋理美感的精確受力點。
林雪萍沒有立刻收拾東西走人,而是在他對麵安靜地坐下來。茶室服務生適時地送上了兩杯用陶杯盛著的、香氣清幽的當地新茶。她捧著溫熱的茶杯,小口啜飲著,目光偶爾掠過江明華專注的側臉和他指下精準移動的筆尖。大部分時間,她的視線則流連在窗外波光粼粼的河麵上,那艘小船已遠去,隻留下道道擴散的漣漪,倒映著天光雲影。後院有老師傅咳嗽的聲音和低聲交談,伴隨著慢悠悠打磨木器的沙沙聲響。這種遠離課堂喧囂、脫離了案頭批閱的放空感,讓她難得地感到了精神上的鬆弛。陽光暖融融地曬著後背,舒適得讓人有點犯懶。她甚至能清晰地聞到江明華袖口沾染的、那種淡淡的、混合著桐油和乾木屑的獨特氣味。那是一種令人安心、屬於他工作印記的獨特味道。
時間在專注與放鬆中靜靜流淌。當江明華終於在那關鍵部位標注好一串精確的數字和一個小小的、代表受力方向的箭頭符號,長舒一口氣抬起頭時,發現對麵的林雪萍不知何時已經微側著頭,靠在窗邊的木柱子上,閉上了眼睛。她的眼睫安靜地低垂著,午後柔和的陽光在她白皙的臉頰上投下分明的睫毛陰影,唇角微微上彎,像是帶著一絲極恬淡的笑意。她竟是就這樣捧著一個喝了大半杯、已經溫涼的陶杯,在木器敲擊聲和他的繪圖沙沙聲中,沉沉地打了個小盹。
這副毫無防備的、因放鬆而進入夢鄉的模樣,落入江明華眼中,讓他的胸腔瞬間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柔軟情緒填滿了。她太累了。高三畢業班的課業和行政事務壓力,家裡家外的操心……就像一根總是繃緊的弦。此刻,在他身邊,在這盈滿木香茶香、流淌著時光悠緩節奏的老工坊裡,她終於得以暫時卸下那些責任和壓力,允許自己片刻的鬆懈。
他的目光變得像水一樣溫柔,輕輕地站起身,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生怕驚擾了她的安眠。他脫下自己身上那件薄薄的襯衫外套——那是他早上出門加上的,中午有些熱就脫了搭在椅背上——動作極輕地覆在林雪萍的身上。帶著他體溫的布料輕柔地覆蓋住她的肩頭。
外套落下的瞬間,林雪萍的眼睫似乎微微顫動了一下,仿佛被一片溫暖舒適的雲朵包裹住,反而更深地陷入了淺眠中。她的呼吸依舊均勻悠長。
江明華重新坐下,隔著小小的木桌,目光一寸寸地描摹著她安睡的側臉。午後清澈的陽光穿過木格窗,落在她散落在頰邊的幾縷柔軟發絲上,映出柔亮的光澤。她的臉龐因放鬆而顯得格外沉靜柔和。窗外偶有水波蕩漾,後院篤篤的鑿木聲也像是這靜謐樂章的一部分。世界如此喧囂,此刻卻仿佛隻剩下這小小的茶室一隅,和他守著的這個安然入夢的人。
他沒有再拿起筆繪圖。時間在此刻變得無足輕重。他換了個姿勢,一手撐著下頜,就這麼靜靜地看著她,看著陽光在她安靜的臉上跳躍、遊移。他眼中的柔情如同窗外陽光下泛著金色光點的河水,無聲而綿長地流淌著。空氣裡浮動的木屑塵埃,在她平和的呼吸中微微起伏,宛如時光細密的塵埃在跳舞。
不知過了多久,林雪萍的身體細微地動了一下,眉心輕蹙,仿佛要從一場溫柔的淺夢中蘇醒,鼻翼微動。大概是他外套上殘留的、屬於他的淡淡氣息混合著乾淨的皂角味和他身上獨有的那點木質氣息)鑽入了她的夢鄉邊界,讓她緩緩從迷糊中睜開了眼。
光線有點晃眼,她本能地眯了眯。待視線聚焦,首先看到的是支著下巴、好整以暇、眼神溫存帶笑地看著自己的江明華。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剛從一個寧靜安全的港灣中醒來。她下意識地低頭,發現自己肩上搭著熟悉的薄襯衫外套。
“我……”她剛睡醒的聲音帶著一點慵懶的沙啞和少見的迷糊,“睡著了?”
“嗯。”江明華點頭,聲音放得很輕,帶著難以言喻的寵溺味道,“睡得很好?”他伸手,自然地替她將垂落到臉頰旁的幾縷發絲攏到耳後。指尖滑過她溫熱細膩的耳廓。
林雪萍這才完全清醒過來,臉微微發燙,有些不好意思:“我怎麼睡著了……睡了多久?你怎麼不叫醒我?”
“沒多久。才十來分鐘吧。”江明華收回手,看著她又恢複了些許清明的眼睛,眼中笑意更濃,“看你睡得沉,就沒忍心吵醒。”他頓了頓,補了一句,語氣輕柔得像是耳語,“睡著的林老師,比講台上的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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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雪萍臉上飛起兩朵紅雲,掩飾般地端起那個已經涼透的陶杯喝了一口冷茶:“……就你貧嘴。”她放下杯子,拿起肩上的外套,“謝謝。”聲音帶著睡醒後的軟糯。
江明華接過外套,卻沒穿,隻是隨意地搭在椅背上:“看你睡那麼熟,心裡踏實。”他站起身,“走吧?再不回去,你下午的課要遲到了。”
“啊!”林雪萍這才驚覺時間,拿起手機一看,果然有點緊張了,“真是!”她連忙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衣服和頭發。
江明華早已將桌上的圖紙卷好,製圖工具也利落地收進了旁邊的公文包。兩人並肩走出茶室的門廊。
穿過天井時,後院的聲響似乎大了些。一位頭發花白、穿著深藍色老式工裝坎肩的老師傅,正帶著老花鏡,極其專注地對付著一張厚重古老、雕著複雜花鳥紋飾的拔步床頂梁柱。那柱子明顯有些開裂扭曲。老花鏡滑到鼻尖,汗珠從布滿皺紋的額角沁出。江明華不由得停下腳步,饒有興趣地看了片刻那細致入微的修舊如舊的手藝。
林雪萍也駐足看著那根飽經歲月滄桑的木料在老匠人布滿厚繭卻穩如磐石的手下被精心地矯正、填充、加固。時間仿佛在木紋的肌理裡凝固又被喚醒。
“真不容易。”她輕聲感歎,不隻是為這些修複的匠人,也為所有對抗著歲月磨損、執著地延續著古老精粹的人。江明華側頭看向她專注而帶著敬意的側臉,嘴角微微揚起。他沒有說話,隻是自然地伸出手,在走出工坊院門、踏上陽光下溫暖的石板路時,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林雪萍微怔了一下,隨即更緊地、完全地回握住了那隻骨節分明、帶著些許木屑粉塵卻溫熱有力的手。十指緊密地交扣在一起。手掌相貼處傳來的溫度和觸感,比午後熾烈的陽光更熨帖人心。
學校工地那邊的喧囂已經隱隱可聞,前方便是那熟悉的、節奏緊張而充滿活力的校園環境。但此刻,林雪萍的心卻無比沉靜而溫暖。她的指尖甚至在無意識地輕輕摩挲著江明華指關節上那些因長期握筆執尺形成的薄繭。那些微小的粗糙觸感,連同剛才陽光下沉睡的安寧、工坊裡蘊藏的深厚匠心、以及那碗暖粥的溫存、掌心那份堅定的包裹感……所有這些零碎的片段,共同交織成一股堅實而溫暖的力量。
或許,這就是他們之間的“榫卯”——無關轟轟烈烈,隻是在這平凡而瑣碎的日常光影裡,彼此找到契合的點,給予對方需要的支撐與暖意,一起擔著生活的重與輕,穩穩地走在這條雖然偶有喧囂、偶有困倦,卻始終通向家的道路上。而那在午睡後悄然收緊的回握,便是這榫卯結構間最無聲卻又最有力的回應與咬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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