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關家屬院的老槐樹下堆著從食堂搬來的老式桌椅，掉漆的木桌麵上還留著醬油漬和算盤珠磨出的圓坑。最前排的八仙桌缺了條腿，用半塊紅磚墊著，桌角的裂縫裡卡著去年中秋沒吃完的月餅渣。牆上扯著的"熱烈歡送芭娜娜同誌"橫幅用的是供銷社最廉價的紅布，邊角被風撕出毛邊，"芭"字的草字頭還掛著片乾枯的槐樹葉——那是昨天掛橫幅時被樹枝勾住的，沒人願意爬梯子去摘。
芭娜娜剛把最後一個紙箱搬下樓，紙箱角就在水泥地上磨出個三角口，露出裡麵疊成方塊的藍布工裝。張大媽像陣風似的卷過來，銀鐲子在陽光下晃得人睜不開眼，一把拽住她胳膊："閨女這就走？早知道你要調去開發區，上禮拜就該把我侄子帶來見見麵！那小子在稅務局打字，會用五筆輸入法！"旁邊李大爺舉著鐵皮茶缸插嘴，茶缸沿的豁口掛著片茶葉："供銷社小王也不錯，會修摩托羅拉bp機，上次我那台"漢顯"就是他修好的。"芭娜娜的帆布包帶子突然"嘣"地斷了，裡麵的搪瓷飯盒摔出來，叮叮當當滾到高小林腳邊——那是去年三產項目失敗後剩下的紀念品，盒蓋上"審批辦創收紀念"的金字掉了仨，露出底下鏽跡斑斑的鐵皮。
高小林攥著發言稿的手直冒汗，漿糊粘的領結歪在脖子上，像隻垂死的蝴蝶。發言稿是用機關信箋寫的，抬頭印著"xx市糧食局審批專用"，邊角被他的汗浸濕卷成波浪。他清了清嗓子，唾沫星子噴在第一排的搪瓷臉盆上："今天，我們懷著沉重的心情，歡送芭娜娜同誌...被開除..."話音剛落，人群裡的笑聲炸得像炮仗，張大媽的銀鐲子差點甩飛："小高你這孩子咋說話呢！人家是調去當副主任！正科待遇！"高小林慌忙翻發言稿，紙張在手裡抖得像篩糠："稿上寫的"光榮離退"...小李！你給我打的什麼破稿子！"小李從人群後鑽出來，眼鏡片沾著油條渣，手裡還捏著半塊糖火燒："主任我抄的去年王科長退休的稿子，就改了個名字...誰知道她不是退休啊。"
退休的趙老乾部拄著紅漆拐杖擠到前麵，拐杖頭的橡膠套早磨沒了，露出鏽跡斑斑的鐵頭。他藍布中山裝口袋裡露出半截英雄牌鋼筆，筆帽上的鍍金磨成了銀白色。展開泛黃的信紙時，假牙在嘴裡打滑："我給娜娜同誌賦了首詩——"機關大院一棵草，風吹雨打不彎腰，今日移栽開發區，來年長成...""突然卡殼，對著信紙瞪了半天，眼珠子差點從老花鏡後麵掉出來，"哦對，長成大麵包！"人群裡又是一陣笑，王大爺笑得直捶腰，手裡的搪瓷缸子"哐當"砸在地上，剩的半缸子茶水在水泥地上漫成小河。芭娜娜剛掏出紙巾要擦眼淚，就被王大爺塞過來的信紙糊了滿臉——上麵用毛筆寫著"祝娜娜同誌在新崗位上繼續審批"，墨水裡摻了金粉，在陽光下閃得刺眼，落款是"糧食局倉庫保管員王鐵蛋"。
小五抱著個紙箱子蹲在槐樹下拆包裝，箱子上印著"出口轉內銷"的字樣，邊角被老鼠啃出鋸齒形的洞。裡麵露出十幾個印著"審批辦留念"的搪瓷杯，杯口的豁口能割破手指，杯身的藍漆大片剝落，露出底下的黑鐵皮。"高主任，這紀念品夠寒磣的。"他拿起一個杯子對著太陽照，陽光從豁口漏進來，在地上投出月牙形的光斑，"比食堂打粥的碗還薄，上次三產項目發的搪瓷缸都比這強。"高小林搶過杯子塞進芭娜娜懷裡，杯底的"1997"字樣硌得她手心發紅："這是組織的心意，每個字都蓋了糧食局代章，比公章還管用。"話音剛落，杯子突然漏了，水順著芭娜娜的褲腿流進皮鞋，在水泥地上積成小水窪，水裡還漂著片沒泡爛的茶葉。
三歲的小虎舉著蠟筆畫擠過來，畫紙是從作業本上撕的，邊緣還留著老師打的紅叉。紙上用紅蠟筆塗著五個歪歪扭扭的人：高小林的腦袋是方形的，手裡舉著個寫著"規定"的牌子，牌子歪得像要塌；芭娜娜的辮子畫得像兩根天線，上麵還纏著圈黑線；小李的眼鏡占了半張臉，鏡片塗成了銀色；小五躺在地上睡覺，肚子上畫著個大圓圈；臨時工小王騎著冒黑煙的摩托車，車輪子是三角形的。"阿姨你看，這是你上次帶我們去三產項目現場，那個賣不出去的鞋墊作坊。"小虎的鼻涕滴在畫上，暈開一片黃漬，正好蓋在"規定"牌子上，"我爸說那鞋墊比砂紙還硬，能當砂紙用。"芭娜娜剛把畫塞進帆布包，就被高小林拽去切蛋糕——那是從機關食堂訂的，奶油是植物奶油，硬得像塑料，上麵的"歡送"倆字被蒼蠅叮得坑坑窪窪，"送"字的走之底還缺了個角，露出底下的黃色蛋糕胚。
趙老乾部突然拽著芭娜娜往傳達室走，bp機在褲腰上滴滴亂叫，黑色的機身上貼著"為人民服務"的貼紙。"我給你留了個好東西。"他從鐵皮櫃裡翻出個鐵盒，盒子上了三把鎖，鑰匙串在紅綢帶上，綢帶都褪成粉色了。裡麵是本1992年的《機關應用文寫作》，封麵的塑料皮皺得像鹹菜乾，扉頁寫著"贈娜娜：莫忘審批初心"，字跡被水洇過，暈成了深藍色。芭娜娜剛翻開，就掉出張1988年的全國糧票，上麵還蓋著"作廢"的紅章，邊角被蟲蛀出密密麻麻的小洞。這時高小林舉著麥克風喊："請娜娜同誌講話！"那麥克風是從工會借的，線皮裂了好幾道，露出裡麵的銅絲。芭娜娜剛走到桌子前，麥克風突然發出刺耳的尖叫，震得槐樹葉簌簌往下掉，正好落進張大媽端來的酸梅湯裡，酸梅湯裡頓時漂著層碎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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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會想念大家的。"芭娜娜的聲音發顫，眼淚掉進酸梅湯裡，濺起的水花打濕了高小林的皮鞋。那是雙棕色牛皮鞋，鞋頭磨出了白茬，鞋跟用膠水粘過三次。小五突然笑出聲："主任的鞋跟又掉了，上回接待外商也是這隻。"高小林慌忙用腳碾住鞋跟，結果皮鞋底"啪"地整個掉下來，露出裡麵磨破的腈綸襪子，襪底還粘著塊乾硬的橡皮泥。人群裡的笑聲還沒停，他的bp機突然瘋狂震動，黑色的摩托羅拉漢字機屏幕亮起幽綠的光，是糧食局辦公室發來的。"準是又有人問三產項目的事。"小五搶過來看，突然笑得直不起腰，捂著肚子蹲在地上："是劉局長！說讓芭娜娜把沒做完的雞精項目方案捎過去，他們想接著搞，還說要請她當技術顧問！"
芭娜娜的自行車鈴鐺響了三遍，車是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永久牌，車後座捆著的紙箱還在滴醬油——剛才張大媽硬塞的鹹菜壇子漏了，褐色的醬汁順著車胎印在地上拖出長長的線。趙老乾部的詩稿被風卷到車輪下，字跡混著鹹菜湯暈成一團，"大麵包"三個字糊得隻剩個"麵"。高小林舉著掉底的皮鞋追出來，搪瓷杯在手裡晃得叮當響："娜娜同誌！這個一定要帶上！審批辦的公章都在杯底蓋過！"芭娜娜回頭時，看見張大媽正往李大爺手裡塞紙條，上麵寫著供銷社小王的bp機號——126呼3456，旁邊還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笑臉。小虎舉著蠟筆畫追跑，畫裡審批辦的五個人被風吹得東倒西歪，隻有那根寫著"規定"的牌子還直挺挺地戳在中間，牌子底下壓著隻被踩扁的搪瓷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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