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批辦的公章在九月的陽光下曬得發燙。高小林數著桌上待批的文件，二十八份，全是糧食局下屬單位報來的三產項目申請。窗外的蟬鳴一陣高過一陣，他扯了扯中山裝的領口，喊小李把電扇開到最大。鐵皮扇葉吱呀轉起來，把桌上的複寫紙吹得嘩啦啦響。
“再招兩個人。”高小林敲了敲桌子，“去勞務市場找，手腳麻利點的。”
小李正用算盤核賬，聞言停了手：“主任，這月經費……”
“從三產預備金裡走。”高小林打斷他，“審批辦不能光杆司令，像話嗎？”
三天後，小王和小張來了。小王騎輛紅色嘉陵摩托，後座綁著個印著“百貨公司”的帆布包；小張推輛二八大杠，車筐裡放著個人造革公文包。兩人站在審批辦門口，身上的t恤和牛仔褲在一片藍灰色中山裝裡格外紮眼。
小五從文件堆裡抬眼，撇了撇嘴：“臨時工？”
小張點頭，把公文包放在空著的辦公桌上。桌麵落著層薄灰，他從包裡掏出塊抹布，蘸著搪瓷缸裡的水擦起來。小王則繞著屋子轉了圈，指著牆角的算盤問：“這玩意兒還能用？”
高小林坐在主位上，清了清嗓子：“審批辦的規矩，第一條……”
“按流程來，主任。”小王接話，從帆布包裡掏出個bp機彆在腰上，“我懂，我在鄉鎮企業乾過。”
bp機發出“滴滴”的聲響，小王低頭看了眼，又塞回褲兜。高小林的目光在那黑色的機器上頓了頓，自己腰上的漢顯bp機還是上個月咬牙買的，這臨時工倒先掛上了。
頭幾天，正式員工們都瞧不上這倆臨時工。小李每天早上擦桌子，見小張已經把暖瓶灌好開水；小五泡著濃茶看報紙，小王卻蹲在地上整理堆積如山的舊文件，用繩子捆得整整齊齊。
“小張，這摞文件送檔案室。”小李把一疊材料推過去。
小張接過來，沒像往常那樣抱在懷裡，而是從包裡拿出個簡易賬本，在扉頁記上：“9月5日，送檔案室文件17份，簽收人待補。”
小李愣了愣：“記這乾啥？”
“怕弄丟了。”小張笑了笑，露出顆小虎牙，“以前在供銷社發貨，都這麼記。”
小王則盯上了審批流程。芭娜娜正對著一張流程圖發愁，那是她花了三天畫的食品加工廠審批路徑，二十七個環節，用紅筆標得密密麻麻。
“芭乾事，”小王湊過去，手指點著圖上“環保評估”和“衛生許可”兩個環節，“這倆能同時辦吧？我老家辦磚廠，就是這麼弄的。”
芭娜娜抬起頭，眼鏡滑到鼻梁上：“可規定是……”
“規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小王從褲兜裡掏出個計算器，“你看，分開辦得跑兩趟，各三天；同時辦，找倆部門的經辦人說說，兩天能搞定。”
計算器的按鍵在陽光下閃著銀光，這玩意兒審批辦隻有高小林有一個，平時鎖在抽屜裡。芭娜娜看著小王熟練地按動數字，忽然想起自己大學課本裡的流程優化理論，好像跟這有點像。
接下來的幾天，芭娜娜常找小王和小張聊天。她發現小王跑過業務，知道市場上啥東西好賣；小張在供銷社乾過，懂庫存管理。三人湊在角落裡，用鉛筆在廢紙上畫新的審批流程圖，把能並行的環節都並起來，去掉了幾個重複提交材料的步驟。
高小林起初沒在意，直到有天他要一份上個月的審批記錄，小李翻了半小時沒找到，小張卻直接從整理好的文件堆裡抽出了卷宗，封皮上用馬克筆寫著日期和類彆。
“你這……”高小林看著整齊的文件架，又看看小張手裡的簡易賬本，賬本上用不同顏色的筆標著文件去向。
“主任，這樣找起來方便。”小張遞過賬本，“您看，8月15日，糧食局基建科送來的倉庫改造申請，簽收人小李，昨天轉到財務科核預算了。”
高小林翻著賬本，上麵的字跡算不上工整，卻清清楚楚。他想起自己桌上那堆用回形針彆著的文件，眉頭又皺了起來。
更讓他在意的是小王。上周芭娜娜提出的那個“簡化食品加工審批”的建議，在科務會上被他否了，理由是“不符合規定”。可昨天他去糧食局開會，副局長卻表揚審批辦“有創新思路”，還拿出一份打印好的建議稿，上麵的署名是“審批辦高小林”。
高小林認得那稿子，裡麵好幾個點子都是小王那天跟芭娜娜聊的時候提到的，什麼“一窗受理”、“並聯審批”，連舉例都是小王說的“老家辦磚廠”的事。
散會後，他捏著那份稿子，手指有點發顫。回到辦公室，正看見小王蹲在地上，用粉筆在黑板上畫著什麼，旁邊圍著小李和小張，芭娜娜拿著筆記本在記。
“小王，你這是乾啥？”高小林走過去。
“主任，我跟芭乾事合計著，把新流程畫出來，讓大家看看。”小王直起腰，手裡的粉筆灰落在藍色牛仔褲上，“您看，這樣一來，辦個食品廠審批，能少跑五個部門，省十天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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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板上的流程圖確實清晰，用不同顏色區分了必須步驟和可選步驟，還標了“小王建議”的字樣。高小林看著那行字，又想起副局長表揚的話，心裡像塞了團亂麻。
他想表揚小王，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臨時工要是真這麼能乾，以後自己這個主任還怎麼當？可要是不表揚，那套被副局長肯定的建議，明眼人都知道咋回事。
“嗯，”高小林含糊地應了聲，“想法不錯，不過還得研究研究。”
他轉身走回自己的辦公桌，掏出抽屜裡的計算器，按了幾個數字，又覺得沒什麼用，煩躁地關上抽屜。窗外的蟬還在叫，bp機又“滴滴”響了起來，是糧食局辦公室催他交下個月的工作計劃。
小王和小張好像沒察覺他的情緒，依舊忙忙碌碌。小王騎著摩托去跑審批，後座綁著文件袋；小張每天早上來了就擦桌子、灌開水，順便把當天要處理的文件整理好放在高小林桌上。
有次高小林路過茶水間，聽見小李和小五在說話。
“你說那倆臨時工，還真有兩下子。”小李的聲音。
“那咋了，臨時工就是臨時工，”小五呷了口茶，“下個月發工資，還不是看主任臉色？”
高小林咳嗽了一聲，兩人立刻閉上了嘴。他走進辦公室，看見小王正給芭娜娜看一個用硬紙板做的審批流程模型，上麵插著不同顏色的標簽，像極了小時候玩的彈珠台。
“主任，您看，”芭娜娜眼睛發亮，“這樣一來，辦事的人一看就明白，該先去哪，後去哪。”
高小林看著那個模型，又看看小王和小張期待的眼神，還有芭娜娜手裡的筆記本，上麵記滿了他們討論的內容。他想起自己剛當上主任時，在空蕩蕩的辦公室裡暢想未來，那時候審批辦隻有他和小李、小五三個人。
“行，”高小林點了點頭，拿起桌上的公章，“這個模型……做幾個正式的，放在大廳裡。”
小王和小張對視了一眼，笑了。芭娜娜也笑了，開始收拾東西，說要去打印店把流程圖做成展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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