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深秋的機關大院裹著層灰蒙蒙的霧氣，電子顯示屏在梧桐葉的陰影裡泛著刺目紅光。新換上的內容像條永不疲倦的紅蛇，循環滾動著"今天距離入世滿1年還有287天"。右下角的燈管突然爆出三朵幽藍火花，滋滋的電流聲混著走廊裡此起彼伏的皮鞋跟敲擊水磨石地麵的聲響，順著虛掩的門縫鑽進審批辦辦公室。
高小林捏著剛印出來的《合規手冊》第三稿，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油墨還帶著溫熱的氣息，卻在他反複摩挲間暈染成灰黑色。第156頁和第203頁的紙頁邊緣已經起了毛邊，他的手指在兩頁之間機械地來回戳動，仿佛這樣就能把矛盾的條文戳出個合理的解釋。"科長！這兩條寫反了！"他猛地將手冊摜在斑駁的棗紅色辦公桌上，塑料封麵與木質桌麵相撞發出清脆的響聲，震得桌上那本鐵殼台曆嘩啦啦連翻三頁，露出1998年印著黃山迎客鬆的老照片。
科長正用紅筆在《to規則入門》扉頁圈畫局長的批示，"看不懂也要看"六個字被他重重描了三遍，筆尖生生把紙戳出個月牙形的破洞。聽到質問，科長的金絲眼鏡順著鬆弛的鼻梁滑到鼻尖，露出眼白比瞳孔多的眼睛，活像隻受了驚的老龜："小高啊，這叫國際規則的辯證統一。歐美外賓要笑，日韓外賓要繃著，非洲外賓——"
"非洲外賓在手冊裡根本沒寫！"高小林抓起搪瓷缸子猛灌一口，陳茶的苦澀混著鐵鏽味在口腔裡炸開。茶水順著下巴滴在手冊上，暈開"裝訂線誤差≤0.5毫米"的黑體字，在紙麵上洇出深色的雲團。"上個月剛發的第二稿才180頁，這才半個月就飆到300頁，打印機的硒鼓都快冒火星子了！"
辦公室的門突然被撞開，小李抱著一摞文件衝進來，額頭上還沾著沒擦淨的漿糊，藍白條紋襯衫第二顆紐扣的線頭搖搖欲墜。"高主任！您看這裝訂線夠不夠標準？"他小心翼翼地把文件攤開，遊標卡尺在文件邊緣劃出細密的刻度，"我用遊標卡尺量了八遍，誤差0.47毫米！"可那些文件的邊緣歪得像被野貓抓過，頁腳的漿糊已經凝成硬塊，還粘著幾片泛黃的梧桐葉碎屑。
小五嚼著口香糖靠在文件櫃旁，手裡的國產訂書機發出有節奏的哢噠聲。他釘好的文件堆得歪歪扭扭，活像隨時會倒塌的積木塔："差不多得了，反正最後也是堆倉庫。上回市裡來檢查，翻都沒翻就打了優。"話音未落，小張推著二八大杠闖進辦公室，車筐裡的進口訂書機在陽光下閃著冷冽的銀光，金屬外殼映出他汗津津的臉。"科長讓買的德國貨，"他抹了把額頭的汗，"花了三個月工資！說是釘出來的文件能體現國際範兒，剛才在傳達室還被王大爺當凶器盤問了三分鐘。"
高小林抓過那台鋥亮的訂書機，說明書上的德文密密麻麻，像群張牙舞爪的黑螞蟻。他使勁按下杠杆，預想中的釘子沒出來，倒是彈出個彈簧，"啪"地彈在小五額頭上。"哎喲！"小五捂著腦袋跳起來，嘴裡的口香糖飛出去，不偏不倚粘在天花板的吊燈上，在日光燈下晃晃悠悠。"這破玩意兒還不如我家釘鞋的錘子！上次我爹用錘子釘的鞋掌，誤差絕對不超過0.5毫米！"
下午的會議室悶熱得像個蒸籠，吊扇轉動時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全體科員對著掉漆的穿衣鏡練習微笑，小李咧著嘴數牙齒，嘴角肌肉漸漸僵硬。突然他嗷地叫一聲："主任！我隻有7顆牙能露出來！倒數第二顆是假牙，一笑就晃悠！"科長翻著手冊的手頓了頓，手指停在第178頁："那你就把牙齦多露點兒，顯得有誠意。手冊說了，國際禮儀重在精神麵貌。"
正說著，糧食局劉局長背著手踱進來，發膠固定的大背頭在燈光下油光發亮。他指著走廊新貼的標語皺眉："‘與國際接軌，從裝訂線開始’？這誰寫的？字歪得像蚯蚓爬。"高小林剛要解釋是打印機墨盒見底的緣故，科長已經搶先一步點頭哈腰："領導，這是我們創新舉措！您看這訂書機，德國原裝，一顆釘子都得按歐元彙率算成本，比職工午餐補貼還貴！"
劉局長拿起一本釘歪的文件，指尖在歪扭的裝訂線上劃了圈，突然仰頭大笑："歪得好！歪得有特色！比那些死板的強多了，這才叫不拘小節的國際視野嘛！上次我去省裡開會，人家辦公廳的文件都故意釘歪半毫米，說是學的華爾街風格。"
外商考察團來訪那天，整棟辦公樓彌漫著緊張的氣息。高小林特意換上新買的深藍色西裝，領帶歪歪扭扭地掛在脖子上，袖口的商標沒剪，紮得手腕發紅。小李站在接待大廳門口，像個上了發條的機器人，見人就露出標準的8顆牙微笑，臉僵得如同石膏像，嘴角的肌肉不受控製地突突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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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到介紹三產項目時，芭娜娜剛掏出裝訂精美的方案，就被科長突然打斷："等等！按手冊第189條，得先給外賓遞熱毛巾，溫度控製在42c±1c。小王，熱水呢？"小王手忙腳亂地跑去食堂，搪瓷盆裡的熱水晃得嘩嘩作響。回來時他沒注意地板上的水漬，腳底一滑，整盆水兜頭潑在外商鋥亮的皮鞋上。"sorry！"小王下意識脫口而出，突然想起手冊第201條，趕緊補上標準的8顆牙微笑，眼角的皺紋擠成層層褶子。外商嚇得後退半步，手裡的咖啡杯劇烈晃動，棕色的液體濺在米色地毯上，暈開深色的斑點。
科長卻在旁邊興奮地拍手："好！這微笑很標準！體現了我們的專業素養！"高小林看著外商尷尬的表情，隻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
散會後的辦公室一片狼藉。高小林再也壓抑不住怒火，將手冊狠狠摔在地上，皮鞋重重碾過"露8顆牙"那頁，塑料封麵應聲裂出蛛網般的細紋："這狗屁規則！剛才那個法國外賓明明說他最討厭彆人盯著他笑！"科長不慌不忙地彎腰撿起手冊，拍掉上麵的灰塵，從抽屜裡抽出第四稿修訂說明："小高你這態度不對，剛才劉局長還誇我們有創新呢。你看，這是淩晨剛改的第301頁，新增了‘應對微笑過敏症外賓的靜默禮儀規範’。"
就在這時，機關大院的廣播突然響起，帶著刺耳的電流雜音："審批辦的合規工作很有成效，尤其是那批歪歪扭扭的文件，充分展現了我們接軌國際的靈活性……"高小林突然捂住耳朵，感覺腦袋裡有無數隻蜜蜂在嗡嗡亂撞。兜裡的bp機瘋狂震動，黑色的摩托羅拉漢字機屏幕亮起幽綠的光，是小五發來的消息："主任，進口訂書機被我拆了，裡麵的彈簧能做彈弓，剛才打鳥打下三隻麻雀，晚上食堂加菜。"
他盯著那行字，突然扯掉領帶哈哈大笑。笑聲在空曠的辦公室裡回蕩，驚飛了窗外的麻雀。眼淚順著臉頰滴在胸前的西裝上，暈開一小片深色。小李和芭娜娜麵麵相覷，手裡的手冊還攤在"裝訂線國際標準對照表"那頁，小五靠在門框上，用拆下來的訂書機彈簧彈著桌上的回形針，嘴裡的口香糖吹了個乒乓球大的泡，在夕陽的餘暉裡泛著五彩的光。
辦公室的吊扇依舊吱呀作響，將《to規則入門》的書頁吹得嘩嘩翻動。局長寫的"看不懂也要看"幾個字被風吹得卷了邊，在暮色中輕輕搖晃。高小林抓起桌上的進口訂書機殘骸，用儘全身力氣朝電子顯示屏扔過去。塑料碎片撞在屏幕上，紅底黃字的倒計時頓了一下，隨即又恢複滾動："今天距離入世滿1年還有287天"，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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