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笙許久沒見過活物了,拚了命救它。
痊愈後的靈蝶從雲笙的掌心翩翩飛出,飛越牢籠,飛出漫天大雪。
她癡癡地望著,覺得自己也變得輕飄飄的,用乾枯虯曲的樹枝在雪地上畫下了那隻蝴蝶的背影。
那天晚上,又有東西從結界那邊闖了進來。
雲笙哈著氣,探出頭來,望見一道立於風雪中的頎長身影。
那少年提著一盞清輝瑩瑩的燈,轉身時有清脆的鈴聲在風中響起。
光影交錯下,那張昳麗的麵容於風雪中逐漸清晰。
雲笙錯愕片刻,認出他是明霞峰的師弟沈竹漪。
那時的雲笙,同他並無交集,隻是在簪花大會上遠遠瞥見過一次。
四周汞燈的光落在他眼底,晃著綺麗瑰色。
沈竹漪側過頭打量她片刻:“你便是那個魔域細作找的替死鬼?”
雲笙沒有作聲,心裡卻莫名酸楚。
雖語氣調侃,他卻是第一個直言她無罪的人。
哪怕他們之間,連寥寥數語也無。
她久久不語。
沈竹漪頓時便沒了興致,他提燈圍繞著法陣走了一圈。
那點燈光徘徊於陣內的高塔之間,似在這裡尋找什麼東西。
見他尋了一圈無果,又回到了原地。
雲笙沒忍住開了口:“你是來尋寶的?是為了……純陽珠嗎?”
夜黑風高闖入寒冰獄,不是為了救人,又不惜闖入陣內高塔,想來是為了尋寶。
寒冰獄除了關押罪人,還封存最珍貴的寶物,出自鳳梧海海底的純陽珠,其內的寒冰可保純陽珠的氣息。
沈竹漪撣去肩上的雪,眼神掠向她,不置可否。
雲笙啞聲道:“純陽珠起初是被封印在陣法中心的霖寒塔塔頂,隻是現在它不在這裡了。”
頓了頓,她低聲補充道:“……這裡很冷,以汞燈彙成的法陣會汲取生靈的陽氣,不宜久待。”
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可以交流的人,她覺得自己有講不完的話。
“我沒騙你,我被關了很久了,對這裡最清楚了。”
她急忙去看自己在牆上刻著的痕跡,掰著指頭計算著日子,歪頭看向他:“外頭應該是春天了吧?”
“我記得寒冰獄外有一樹桃花,你來的時候開了嗎?”
不知是因為她的哪句話,沈竹漪唇角微彎,自胸腔漫出一聲低笑。
好半晌,他才半蹲下身,提起燈籠打量她。
寒冰獄關押的多是離經叛道的蓬萊弟子,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經過那些隱匿的牢籠時,能聽見非人的低吼。
尚存一絲理智的人,紅著眼向他求救,乾枯的手扣撓著牢籠,發出刺耳的聲音。
他們或威脅或利誘,卻始終掩不住眼底的算計和貪婪。
唯獨沒有像雲笙這般,迫不及待和他談天說地的。
可隻要是人,就會有私欲。
沈竹漪蹲下身,這才開始仔細打量她,眼含戲謔的惡念,等她露出馬腳。
突來的光亮令雲笙驟然閉上眼,凍僵的身體卻不由自主地朝熱源靠近。
沈竹漪將燈擱在膝上,撐著下頜,彎著眼睛看向她。
空中墜下的雪粒落在他纖長的睫毛,他的眼眸格外乾淨,像是被雪水濯洗過。
他伸手往脖子上比劃了一下,唇角溫柔的笑平添幾分惡劣:“替死鬼,要給你個痛快麼?”
雲笙有些錯愕地看向他,飛快搖了搖頭。
“亦或者……”他眨了一下眼,雪絮自眉睫落下,目光瞥過燈光下她生滿凍瘡的雙手,“求我,帶你走。”
他的口吻恣意散漫,眼神越過她虛虛落在風雪中的某處,顯得有些漫不經心。
就像是臨時起意,逗弄寵物一般的話語。
雲笙仰頭看向他。
粼粼燈光拂過他麵容,越發顯得他顏色皎然,像是雪地裡提燈的謫仙。
她不敢眨眼,怕下一刻,他便會消失不見。
他這話說得隨意,雲笙自然也沒當真。
禁地出入本就不易,更何況多帶一人?
“多謝你的好意。”她頓了頓,“可我走不了,也不想走了。”
她指了指自己的腿,笑道:“我之前啊,中了鬼嬰蛛的毒,深入骨髓肺腑。”
“在寒冰獄中待久了,腿已經沒了知覺,形如廢人。在這裡是對我最好的選擇。”
借著微弱的燈光,沈竹漪看清了她眼底蓄滿了淚。
風雪在耳邊呼嘯,掩蓋她微弱的啜泣聲。
“但是真的很謝謝你……”她的語氣有些哽咽,埋頭慌亂擦著眼角的淚,皸裂的唇擠出一抹笑來,“隻有你相信我是無辜的。”
沈竹漪垂眼靜靜看著她,唇邊的笑淡去,麵無表情,沒再說話。
那雙眼乾淨柔軟,如同水渠內倒映的一彎月牙。仰頭看過來時,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良久,他低下頭,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這可是第一次有人謝他,真是新奇。
他微微側過身。
風卷起他寬大的衣袂,同白雪一般翻湧。
“你的選擇是對的。”
一縷烏發輕拂他的側臉,朱紅色的發帶於冷冽的風中翩飛。
鵝毛般的雪卷過,少年背著劍,走在雪中,眼底是蕪寂一般的漠然。
他身邊比這寒冰獄,更似人間煉獄。
……
雲笙就這樣望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風雪中。
那時的她仍抱有一絲幻想。
或許哪天能沉冤昭雪,至少能讓她,乾乾淨淨地不帶著罵名死去。
隻是她沒想到,自那以後,留給她的隻有將人逼瘋的孤寂。
她死後,魂魄飄蕩在寒冰獄中,成為了一個地縛靈。
她聽到寒冰獄守門的弟子說,小師弟離經叛道,連殺好幾名王庭重臣和三宗內的長老,被王庭和三宗通緝。
又過去不知多少歲月,她看見小師弟闖入了寒冰獄。
守門的弟子倒了下去,刺目的鮮血蔓延至他踏足的冰層之下。
寒冰獄內設有十二尊佛像,以梵文汞燈維持陣法,為的便是鎮壓寒冰獄之下的囚徒。
可是師弟麵無表情地提劍立在那裡,被佛光籠罩著的汞燈一盞盞熄滅,十二尊金身佛像濺上刺目的鮮血,於他身後轟然倒塌。
殺得儘興時,師弟眼尾綻放著一朵血色紅蓮,灼灼刺目。
蓬萊宗內,早已陷入火海,一片刀光血影。
她的這位小師弟,覆滅了蓬萊宗。
很可能還要做出更離經叛道之事。
隻是……這又和她有什麼關係呢?
她的屍體都已經涼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