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五年前的大虞內憂外患,死了多少英雄豪傑,陛下從蜀州領著一幫子歲數不超過二十的孩子軍,一麵抵禦外敵,一麵平息內戰,麾下將士戰死之時,有人食不果腹,有人衣不蔽體。
他們以命博來的和平,到頭來全肥了這幫子富商。
小娘子被金玉養出來的臉上,寫滿了施舍,宋允執頭一次感受到了富商的萬惡,尚未去計較後果身子已先湊過去,迎上小娘子水靈靈的眼眸,涼薄的揚了揚唇,“好啊。”
把她錢家從大虞百姓身上所壓榨得來的一切,如數奉上。
她願意?
青年眼眸內一瞬間爆發出來的攻擊,來得尖銳壓迫,讓錢銅不自覺地往後仰去,意外地看著他。
她說錯話了?
他一個親人都沒了?
可他也不至於恨不得吞了自己。
察覺她眸子裡的變化與懷疑,宋允執及時清醒過來,慢慢回直身子。
強龍難壓地頭蛇,他的目的任重而道遠。
他讀了十幾年的聖賢書,並非長了一顆榆木腦袋,萬千計謀藏於心底,知道此時哪個對自己更有利,若能博得她的信任,犧牲自己又如何,想通了一切,他眼尾壓低,輕輕掃在小娘子的臉上,低聲道:“親戚較多,母舅一族人丁興旺,我怕七娘子舍不得。”
青年的眉眼帶俏,凝過來的眼眸裡攜著秋風般淡淡的哀傷,把‘酸楚’二字演繹地七分入木。
錢銅愣住了。
她想她大抵明白戲曲裡那些一見公子誤終身的橋段,並非空口無憑,若是他昨夜擺出這麼一張臉,她又如何下得去手。
經曆了十幾年的戰亂,窮苦百姓再興旺又能有多少人。
她救濟得起,伸出兩根手指頭,保證道:“信我,說了給就會給,一言九鼎,絕不騙你。”
宋允執收回視線,繼續記賬,低下頭時他道:“我信。”
錢銅:......
他嗓音低而緩,讓他唇角的淺淺笑意看上去像是故意在戲謔她,心坎突然被貓兒撓了一下,癢的她有些坐立不安。
金錢的逼迫之下,公子的態度到底轉變了。
感受到了金錢的萬能,錢銅數錢的手越來越快,與扶茵交代,“沒帶銀子的,跟著人去府上取,帳都記上,誰收回來的按老規矩提成。”
錢家的小廝早就候在了門外等待差遣,待債主一出去,活像一塊狗皮膏藥跟在身後,甩也甩不掉。
一場訂婚宴,被攪成了一鍋粥,即便崔夫人強顏歡笑想要繼續,知州夫人也沒了心情,應付幾句後草草結束,帶著藍小公子回了知州府。
崔夫人氣得不輕,她就知道錢家那個死丫頭不是個好東西,滿腦子的鬼主意,從不會讓人占到她半分便宜。掃了一圈沒見到人,問丫鬟,“她人呢?”
丫鬟回道:“錢七娘子去了大奶奶院子。”
崔夫人冷笑,知州夫人已走,嘴上便沒了顧忌,“但凡沾上他錢家,就沒有一件好事,真是晦氣,整日要死不活的給誰看?真要爭一口氣,何不一把剪子了結了,我還敬她英勇...”
——
錢銅收完賬便去了崔家大奶奶的院子。
上回過來是半年前。
還記得大娘子當初大婚,她隨娘家人一道來送親,院子乾淨明亮,掛滿了紅綢燈籠,崔家大公子一身喜服手裡牽著同心結,一路領著新娘子進了洞房,麵對來鬨洞房的眾人,他將新娘子護在身後,舍不得讓人捉弄半分。
那時候的大娘子,連她都心生羨慕。
五年過去,物非人也非。
曾經熱鬨的院子變得冷清,蒙了一層散不儘的陰霾,一路過來,沒看到一個伺候的丫鬟婆子,到門口了,才見一位婢女從屋裡匆匆出來,手中拿著剛倒完湯藥的瓦罐。
“春柳。”錢銅喚她。
婢女是大娘子從錢家帶回來的,錢銅自小便認識。
春柳一愣,滿臉驚喜,“七娘子可算來了。”
錢銅聽說大姐姐又病了,問道:“阿姐怎麼樣了?”
春柳麵上的笑容一瞬散去,黯然地搖了搖頭,“剛喝了藥,人醒著,七娘子進去瞧瞧吧。”
前不久錢銅特意托人在外找了個有名的大夫,專門來替大娘子醫治,回來稟報時說她的身子已大好。
不知怎麼又喝上藥了。
錢銅一踏進屋,便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藥味,一看屋內的窗戶關得死死的,藥味兒散不去,全悶在了裡麵,聞久了人的精神勁都沒了。
“不是說了嗎,窗扇要敞開,怎麼關得如此嚴實?”
春柳跟在她身後,回稟道:“崔夫人說大奶奶身子弱,吹不得風,若得了病,又得花錢去請大夫。”
花錢?崔六娘子定個親,院子裡鋪張成那樣,隨便一桌菜肴都能請幾個好點的大夫。
她不是怕花錢,是覺得錢家的大娘子是個累贅,拖累了她崔家,錢銅氣道:“她懂什麼,她是大夫嗎?把窗扇都撐開...”
大娘子剛喝完藥,歪在榻上,聽見外間傳進來的聲音,便知道是誰來了,忙理了理鬢邊的發絲,打起精神來。
很快跟前的珠簾從外拂開,一道淺綠色的人影鑽進來,半年不見,她還是那個鮮活的小娘子,滿臉朝氣,眼眸裡的果斷和乾脆,與老祖宗越來越像了。
大娘子笑道:“銅兒來了。”
錢銅愣了愣,看著躺在床上臉色憔悴,瘦成皮包骨的婦人,心口酸得發疼,忍不住問,“你怎麼把日子過成了這樣?”
大娘子嘴裡全是苦苦的藥味,不太願意多說話,淒然一笑,“我也想知道。”
在錢家時,她的身子骨挺好,還能爬上樹給幾個妹妹摘櫻桃吃,進了一趟崔家,便成了久臥床榻的病人,怎麼都治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