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車站後,我攔了一部計程車。
司機見有人招手,馬上將車子開過來停靠在路邊。他從車窗半探出一個腦袋,滿臉堆著笑容問我:“靚仔,到哪裡啊?”
我這才真切看清他的模樣:大概四五十歲,胡子刮得相當乾淨,笑起來還露出一排參差不齊的大黃牙。這使我突然想到某個不知名角落的年久失修的莊園柵欄。
恕我直言,他的樣子就像一隻破土而出的蝸牛。何以想到是像蝸牛,我難以解釋,但我也絕非是喜歡去貌相他人之人,大概是一時覺得兩者之間哪裡有驚人的相似。
如此心中一陣冒犯過後,我如實告訴他我要去的那所學校的名字,並心裡在想,這Z城對年輕人的稱呼也是「靚仔」嗎?那真是跟我來的城市一樣,毫無新意。
司機對我所說的地方在導航中了解了一個大致之後,麻利地按下汽車後尾箱開關,並告訴我行李箱可以放在那裡。與此同時,他依然保持著他那足以作為標誌性的微笑。
於是我把行李放到後尾箱,再返回到車前後排坐下,係上安全帶。
司機開始放下製動,啟動油門。我這才靜下心來仔細地環顧了一眼車站四周——這景象,人潮湧湧,高樓聳立,車水馬龍。
也許是出於職業慣性,又或者是司機類屬話嘮,在車上,他不停地想要和我說話。儘管我被動地問一句答一句,他也沒有嘗試放棄任何一個可以成其為聊天的話題。
例如問我是不是新來報到的入學生啊,是不是第一次來這個城市啦,又比如問我怎麼一個人從那麼遠的地方坐車來,家長怎麼不見接送,一般新生都開車過來怎麼怎麼。
我隨意找了些敷衍的回答,然後他也像不執著於考究事情的真實可靠與否,隻是一副毫不緊要的樣子那樣不斷快速地轉換到下一堆話題。
講這個城市如何哪般,風景名勝又有哪些,最後甚至他家有幾個孩子,成績如何都一股腦兒的對我和盤托出。
我個人覺得,他對我說的所有東西極富真實感,雖然談論的時候總有他對事情的偏頗見解。但真假又能如何呢,不過是輪流著一個隨便說說一個隨便聽聽,如此而已。
畢竟對萍水相逢的兩個陌生人而言,彼此不過是出現在各自生活裡的偶然事件中的偶然側麵,在自己漫長可掂量的人生裡,不可掂量的他人之人生其實說到底也無足輕重。
我倒是佩服他滔滔不絕的嘴巴,以及那積極熵減的做事態度。顯而易見,車廂中清冷而淡漠的氣氛得到了越來越充分的稀釋——至少我認為他努力在調動的熱情絕非徒勞。
“啊”,行至一半路程的時候,司機稍微語氣停頓了一下,並把車子的油門慢慢減了下來,“是這樣的,請勿介意,我想在此處接多一個客人,請您稍微等候一下,您也知道,現在生活不易,嗬嗬嗬……”
望著他那回頭看我的微笑的臉,我實在找不出可以理直氣壯拒絕的理由。確實,人生自由的大有人在,但生活不易的才是人之常態。
“請尊便。”我也簡單回以一個微笑。
待車停穩之後,司機再次把頭伸出窗外,然後他四處探視,像是在確認什麼獵物。
噢,我突然想到的破土而出的蝸牛,影像再次升級——破土而出,然後尋找獵物!
就像在拍科幻大片,小小的蝸牛產生巨大的異變,沾滿泥土的臉,不斷蠕動的觸角,身體驟然龐大,張開黏黏稠稠的大口,張望四周,尋找可以讓它大快朵頤的獵物……
正待我出神到漸入佳境之際,後座的車門突然被輕敲了幾下。隨後車門被打開。
有人上車了。
我抬眼看去,是一個女生。
她穿著一件帶有碎花邊的尼龍布短袖,下身一條褐藻色的運動長褲,胸前橫挎著一隻綠茶色的簡易小包。
打扮不算時髦,但整體相形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