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中人慢了一拍
>我在二手店買了麵雕花銅鏡,掛在玄關。
>整理領帶時發現鏡中影像有半秒延遲。
>以為眼花了,直到看見鏡中的“我”沒放下梳子。
>深夜鏡麵突然浮現銘文“映汝非汝”。
>鏡中人開始模仿我的動作,卻始終慢半拍。
>我驚慌砸鏡,鏡麵完好無損。
>鏡中影像突然咧嘴一笑——
>這次是我慢了半拍。
“古月軒”的招牌在潮濕的午後陽光下泛著陳舊的油光,像一塊沒擦乾淨的黃銅鎮紙。店裡彌漫著一種特有的氣味——陳年木頭受潮後散發的微酸、灰塵、還有無數舊物沉澱下來的、難以言喻的“時間”的味道。光線從蒙塵的高窗斜射進來,在擁擠的舊家具和雜件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區域,空氣裡浮動著細小的塵埃。
我本意是找個合適的掛鐘,目光卻像被什麼無形的東西絆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停在角落裡一麵斜倚著雕花木櫃的銅鏡上。它不大,約莫兩個手掌寬,黃銅邊框被打磨得溫潤,上麵纏繞著繁複卻已模糊的葡萄藤蔓紋飾,藤蔓間似乎還藏著些小小的、形態模糊的異獸,銅綠斑駁地侵蝕著邊角。鏡麵本身卻出乎意料地清亮,不像蒙塵的舊物,倒像一泓被框住的、凝固的深水,幽幽地映出對麵貨架上幾個缺口的青花瓷瓶,帶著一種奇異的、冷冽的質感。
店老板是個頭發花白、眼皮耷拉的老頭,正慢條斯理地用一塊看不出顏色的軟布擦拭一個錫壺。見我盯著那鏡子,他頭也沒抬,沙啞的嗓音像是從喉嚨深處磨出來的:“老物件了,前清時候姑娘家的妝鏡,照得清,有年頭了,鎮宅。”
價錢便宜得不像話。鬼使神差地,我把它帶回了家,釘在了玄關正對著門的白牆上。冰冷的黃銅邊框貼上牆麵時,發出輕微的“哢噠”聲。它掛在那裡,像牆上睜開了一隻幽深的眼睛,無聲地注視著這個小小的、屬於我的空間。最初幾天,它隻是個有點特彆的裝飾品。直到那個匆忙的早晨。
離重要的客戶會議隻剩不到半小時。我站在玄關,對著鏡子最後整理領帶結。手指靈巧地調整著溫莎結的形狀,視線專注地落在鏡中的影像上。領帶結在指尖下服帖成型,我滿意地鬆開手,指尖離開絲綢麵料的下緣。
就在這一刹那。
鏡中的“我”,那隻整理領帶的手,指尖……似乎還停留在領帶結上?動作比我慢了極其細微的一點點!大概隻有零點幾秒,短暫得如同視網膜上一閃而過的錯覺。
我猛地眨了眨眼,湊近鏡子,死死盯住鏡中自己的臉。眼睛、鼻子、嘴巴……紋絲不動,同步得完美無瑕。剛才那點遲滯仿佛隻是精神高度緊張下產生的幻視。我搖搖頭,暗笑自己疑神疑鬼,抓起公文包衝出了門。
會議很順利。那點小小的“錯覺”被成功的喜悅衝淡,幾乎遺忘。直到幾天後,一個同樣平常的早晨。我對著鏡子梳頭,發質偏硬,發梢總有些頑固的翹起。我拿起梳子,沾了點水,仔細地把那幾縷不聽話的頭發壓下去。梳好了,我放下梳子,順手理了理額前垂下的發絲。
目光習慣性地掃過鏡麵。
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鏡子裡那個穿著和我一模一樣睡衣的“我”,右手……還握著那把黑色的牛角梳!梳齒正停留在額角的位置,緩慢地、一下一下地梳理著那裡根本不存在翹起的頭發!動作清晰,穩定,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專注!
而我現實中的手,早已空著垂在身側!
心臟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驟然停止了跳動。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猛地竄起,瞬間爬滿全身,汗毛根根倒豎!我猛地扭頭看向自己空著的右手,又猛地轉回頭死死盯住鏡子!
鏡中的“我”,似乎感應到了我的驚駭。那隻握著梳子的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黏膩的滯澀感,終於垂落下來。梳子無聲地消失在鏡框底部。那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眼神平靜得如同深潭死水,直勾勾地“看”著我。
不是錯覺!絕對不是!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惡心與恐懼的寒意攫住了我。我踉蹌著後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鏡子,這麵該死的鏡子!它裡麵那個東西……它是什麼?!
整整一天,我都處在一種魂不守舍的狀態。辦公室明亮的燈光,同事們交談的聲音,都顯得遙遠而隔膜。那鏡中慢半拍的影像,那雙毫無生氣的、同步卻又遲滯的眼睛,像冰冷的毒蛇纏繞在腦海裡,不斷收緊。下班的路上,地鐵擁擠的人潮,玻璃窗上模糊的倒影,都讓我神經質地繃緊,總覺得在某個陌生的倒影裡,會看到那雙屬於“它”的眼睛。
幾乎是逃也似的衝進家門。“砰”的一聲甩上門,後背緊緊抵著門板,急促地喘息。玄關沒開燈,隻有客廳透過來的一點微弱光線,將那麵銅鏡籠罩在一片半明半昧的陰影裡。鏡麵幽深,像一口通往未知的井。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我不敢看它。快步穿過玄關,一頭紮進客廳溫暖的燈光裡,仿佛這樣才能驅散一點那跗骨之蛆般的寒意。晚餐食不知味,電視裡喧鬨的綜藝節目也無法驅散心頭的陰霾。那麵鏡子像一個巨大的、沉默的汙點,烙印在玄關的牆壁上,散發著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冰冷氣息。我早早關了電視,逃也似的躲進臥室,反鎖了房門。黑暗中,耳朵卻不受控製地豎著,捕捉著門外玄關方向傳來的任何一絲細微聲響。
死寂。
隻有牆上掛鐘秒針走動的“嘀嗒”聲,規律得令人心慌。
不知過了多久,在輾轉反側中,意識終於開始模糊,沉向混沌的邊緣。
就在半夢半醒的間隙——
一絲極其微弱、卻又無法忽視的光線變化,透過未完全關嚴的門縫,滲了進來。
不是客廳的燈光。那是一種……更幽冷的,帶著點青白色的、仿佛來自水底的光。
心臟猛地一抽!殘存的睡意瞬間被驅散得乾乾淨淨!我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像一張拉滿的弓。那光……是從玄關來的!是鏡子!
黑暗中,我像一尊僵硬的石雕,躺在床上,隻有眼珠在瘋狂轉動,死死盯著門縫下那道異常的光。它在緩慢地、詭異地明滅、流動,如同呼吸。時間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四肢百骸,越收越緊。
終於,一種被強烈吸引又極端抗拒的扭曲力量,壓倒了純粹的恐懼。必須去看看!必須知道它在搞什麼鬼!
我像幽靈一樣,悄無聲息地滑下床,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一步一步,挪向臥室門口。手指顫抖著,極其緩慢地擰開門鎖,將門拉開一條細縫。
幽冷的青白色光芒,從玄關方向清晰地透射過來,在客廳的地板上投下一片不規則的光斑。光芒的源頭,正是那麵銅鏡!
我躡手躡腳,如同行走在布滿地雷的戰場,貼著客廳冰冷的牆壁,一點一點向玄關靠近。心臟在胸腔裡狂跳,撞擊著肋骨,聲音大得仿佛整個屋子都能聽見。終於,我挪到了客廳與玄關的交界處,背死死貼著牆壁的轉角,隻敢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將頭探出去——
目光投向那麵鏡子。
鏡麵不再是映照現實的平麵。它仿佛變成了一汪真正流動的深潭,潭底正幽幽地散發著那青白色的、不祥的光。光芒在水波般的鏡麵下流轉、彙聚,如同有生命般,緩緩勾勒出幾個扭曲的、古樸的篆體文字!
那文字仿佛是用凝固的光雕刻而成,又像是深潭水草糾纏出的詭異符號,帶著一種非人的古老與惡意,清晰地浮現在鏡麵中央:
映汝非汝
四個字,像四根冰冷的鋼針,狠狠紮進我的眼球,釘入我的大腦!
“映照的並非你自己”!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海倒灌,瞬間將我徹底淹沒!窒息感扼住了喉嚨!我再也控製不住,發出一聲短促而淒厲的抽氣,身體猛地向後彈開,腳下一滑,狼狽地跌坐在地板上!後腦勺重重磕在牆壁上,眼前金星亂冒,卻完全感覺不到疼痛。
鏡中那青白的光芒在我跌倒的瞬間倏然熄滅!玄關重新陷入一片比之前更濃稠、更死寂的黑暗。隻有那四個冰冷詭異的文字,像燒紅的烙鐵,深深烙印在我的視網膜上,在黑暗中灼燒著我的神經。
映汝非汝……映汝非汝……鏡子裡那個慢半拍的東西……不是我!它是什麼?!
那晚之後,那麵銅鏡徹底活了過來。或者說,鏡中的那個“它”,不再滿足於偶爾顯露的遲滯。它開始了一場漫長而恐怖的模仿秀。
每一次,隻要我站在玄關,無論是出門前整理衣領,還是回家後脫掉外套,隻要我的視線觸及那光滑冰冷的鏡麵,那個穿著和我一模一樣衣服、頂著和我一模一樣麵孔的“我”,就會立刻出現在鏡中。它不再是單純的倒影。它像一個笨拙又執拗的學生,亦步亦趨地模仿著我現實中的每一個動作。
我抬手看表,鏡中的“我”也會抬起手腕,動作僵硬,如同關節生鏽的木偶,慢悠悠地轉動眼珠去看那並不存在表盤的手腕內側。
我煩躁地抓了抓頭發,鏡中的“我”也會緩慢地抬起手,五指張開,以一種極其不自然的、仿佛被無形絲線牽引的姿勢,緩緩抓向頭頂的空氣。
我對著鏡子皺眉,鏡中的臉也會一點一點、極其艱難地聚攏眉頭,形成一種誇張而怪誕的愁苦表情。
它模仿著,精確地複製著我動作的軌跡,但永遠,永遠滯後那麼半秒鐘。這半秒鐘的延遲,在死寂的玄關裡被無限放大,變成一種無聲的、令人頭皮發麻的折磨。每一次鏡中的影像抬起手,我都感覺自己的手臂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向後拖拽;每一次鏡中的臉做出表情,我都感覺自己的麵部肌肉在與之對抗。一種強烈的、生理性的錯位感和惡心感揮之不去,像冰冷的蠕蟲在胃裡翻攪。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更恐怖的是它的眼睛。無論我的目光是焦慮、恐懼還是憤怒,鏡中那雙屬於“它”的眼睛,始終空洞。瞳孔深處是一片凝固的、毫無波瀾的漆黑,像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倒映不出任何情緒的光。它隻是“看”著我,用那雙非人的眼睛,透過鏡麵,冰冷地、專注地“看”著我的一舉一動,再以那令人發瘋的半秒延遲,一板一眼地複刻出來。
玄關,這個原本隻是短暫停留的空間,變成了一個恐怖的舞台。我是唯一的演員,而觀眾,是鏡中那個頂著我的皮囊、內裡卻不知是何等怪物的東西。每一次被迫站在它麵前,都像一場公開的淩遲。我越來越抗拒回家,越來越恐懼經過玄關。甚至在家裡,我也儘量蜷縮在客廳最角落的沙發裡,背對著玄關的方向,仿佛隻要看不見,就能暫時逃離它的注視。但我知道,它就在那裡。在那麵冰冷的鏡子裡,無聲地、持續地模仿著,等待著。那半秒鐘的延遲,像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不知何時會徹底落下。
神經被那無休止的模仿和延遲繃緊到了極限,像一根隨時會斷裂的琴弦。恐懼日複一日地積累、發酵,終於在某天深夜,徹底衝垮了理智的堤壩。
那天在公司出了大紕漏,被老板罵得狗血淋頭,積壓的挫敗感和連日來被鏡中鬼影折磨的恐懼像沸騰的岩漿,在胸腔裡翻滾衝撞。我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回到家,鑰匙在鎖孔裡粗暴地轉動。推開門的瞬間,玄關那麵銅鏡立刻映入眼簾,像一隻蹲伏在黑暗中的、不懷好意的眼睛。
幾乎是條件反射,我猛地抬頭看向鏡麵。
鏡中的“我”也猛地抬起頭,動作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遲滯感。那張疲憊、沮喪、寫滿晦氣的臉,正被鏡中的“它”一點一點、緩慢而扭曲地複製著。嘴角向下撇,眉頭艱難地聚攏,眼神空洞無光……它把我此刻最不堪的樣子,用慢動作,毫無保留地、嘲弄般地呈現出來!
“夠了——!!!”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困獸瀕死的嘶吼猛地從我喉嚨裡爆發出來!連日來的恐懼、屈辱、憤怒在這一刻轟然爆炸!去他媽的!砸了它!砸碎這麵該死的鬼鏡子!
理智的弦徹底崩斷。我像一頭被激怒的公牛,雙眼赤紅,喘著粗氣,目光瘋狂地掃視著玄關。沒有趁手的工具!視線落在牆角一個沉重的陶瓷花瓶上,那是房東留下的廉價裝飾品。就是它!
我撲過去,雙手死死抓住那冰涼光滑的瓶身,沉甸甸的分量反而給了我一種扭曲的力量感。轉過身,麵對那麵幽深的鏡子,鏡中的“我”也正笨拙地轉過身,張開雙臂,似乎也想模仿我抓取的動作,但動作慢得可笑。
“去死吧!”我用儘全身力氣,嘶吼著,將沉重的花瓶高高掄起,帶著同歸於儘的瘋狂,朝著鏡麵中央,狠狠砸了過去!
花瓶撕裂空氣,發出沉悶的呼嘯!
“砰——!!!”
一聲巨大的、如同爆炸般的碎裂巨響在狹小的玄關轟然炸開!
無數尖銳的陶瓷碎片像炸開的彈片,向四麵八方激射!撞在牆壁上,彈在地板上,發出劈裡啪啦的脆響。有幾片甚至擦著我的臉頰飛過,帶起一陣火辣辣的刺痛。
巨大的撞擊力震得我虎口發麻,手臂一陣酸軟。
然而……
預想中玻璃鏡麵應聲碎裂、化作千萬片反射著光線的景象,並沒有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