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遠離這片人間地獄,數百裡之遙的陰平古道深處。
一片被群山環抱的隱秘山穀中,一場冰冷肮臟的交易,正在進行。
這裡是與羌地、氐地接壤的三不管地帶,名為“野馬川”。
穀地開闊,水草豐美,此刻卻不見牧人牛羊,隻有肅殺之氣彌漫。
山穀一側,數百名剽悍的柔然騎兵,靜靜地駐馬而立。
他們身披皮甲,頭戴狼皮帽,腰間挎著彎刀,背負強弓。
眼神如同鷹隼般,銳利而貪婪,緊盯著山穀中央。
他們的坐騎,是來自漠北草原的高大駿馬,膘肥體壯。
皮毛在冬日陽光下,泛著健康的光澤,不安地刨著蹄下的凍土,打著響鼻。
山穀中央的空地上,堆積著小山般的貨物。
一邊是數百個鼓鼓囊囊、用厚實牛皮縫製、散發著濃重鹹腥氣的巨大皮囊。
裡麵裝著的正是,從涪陵鹽場搶運出來的“鹽屍”。
另一邊則是堆積如山的麻袋,裡麵是上好的涪陵井鹽,在陽光下泛著刺目的白光。
一個裹在寬大灰鼠皮裘裡的身影,如同幽靈般,站在貨物旁。
他身形不高,麵容籠罩在,厚厚的風帽陰影下。
隻露出一雙精光四射、充滿市儈和算計的小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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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裡慢悠悠地盤著一串,烏黑發亮的檀木念珠。
正是冉魏政權中,掌控黑市命脈的地藏使。
他的對麵,站著柔然狼主宇文莫珪,派來的使者千夫長禿發叱羅。
禿發叱羅身材高大,滿臉橫肉,一道猙獰的刀疤,從額頭斜劈至嘴角,更添凶悍。
他目光灼熱地,掃過堆積的“鹽屍”和鹽山,用生硬的漢語甕聲甕氣地道。
“地藏使,貨…驗過了。鹽屍,夠硬,夠鹹!鹽巴,夠白!是好貨!”
“按約定…一具鹽屍,換兩斤青鹽!或…換一匹上等戰馬!”
他指了指身後,躁動的馬群。
地藏使嘿嘿一笑,聲音如同夜梟般沙啞難聽,手中的念珠盤得更快了。
“禿發大人痛快!不過嘛…”他話鋒一轉,小眼睛眯成一條縫。
“您也知道,這‘鹽屍’…可不是普通的鹹肉。”
“裡麵…可都是上好的‘壯勞力’,在鹽鹵裡醃透了,精氣神都鎖著呢!”
“喂給您的戰狼崽子,那可比生肉滋補百倍!”
“保準您的狼崽子吃了,筋骨強健,凶性更足!”
“還有這井鹽…可是巴蜀的精華,拿回去跟那些草原部落換牛羊、換皮子…”
“嘿嘿,一本萬利啊!”他頓了頓,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
“所以…一具鹽屍,換三斤青鹽,或者…換一匹半戰馬!”
“這價格,童叟無欺,公道得很!”
禿發叱羅的眉頭,瞬間擰成了疙瘩,臉上的刀疤,因憤怒而顯得更加猙獰。
“地藏使!你這是坐地起價!來之前說好的…”
“誒~禿發大人息怒!”地藏使連忙擺手,臉上堆起市儈的笑容。
“生意嘛,講究個隨行就市。您看,為了這批貨…”
“我們可是從晉狗和成漢狗的牙縫裡,硬搶出來的!”
“死了不少弟兄呢!成本…高啊!再說了…”
他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地,湊近一步。
“您就不想知道…成漢軍是怎麼在鬼哭嶺,栽了大跟頭?”
“他們的‘骨笛’…現在可是成了搶手貨!慕容俊那邊,開價更高!您要是嫌貴…”
禿發叱羅眼中凶光一閃,聽到“骨笛”二字,顯然意動。
他強壓下怒氣,甕聲道:“…最多一匹半!一具鹽屍換一匹半戰馬!鹽巴按原價!”
“否則…這買賣不做也罷!我們柔然的戰馬,不愁買家!”說著作勢欲走。
地藏使眼中精光一閃,知道火候到了,立刻換上笑臉。
“好!禿發大人爽快!就按您說的!一屍一馬半!”
“鹽巴照舊!合作愉快!來人!點貨!交割!”
隨著他的命令,雙方的手下,立刻忙碌起來。
柔然人上前,粗暴地解開牛皮囊,檢查裡麵慘白堅硬的“鹽屍”。
然後吆喝著,將一匹匹戰馬的韁繩,遞到搬運隊成員手中。
另一批人則開始清點搬運鹽袋。山穀中頓時人喊馬嘶,一片忙碌。
地藏使滿意地看著,一匹匹雄健的柔然戰馬被牽走。
心中盤算著這些馬匹,武裝起黑狼騎後的戰力。
他踱步到鹽屍堆旁,目光掃過那些,如同貨物般被清點的屍體。
臉上沒有絲毫憐憫,隻有商人看到利潤的滿足。
第四幕鹽藏賬
他彎腰,隨手拿起一塊,從散落的鹽袋中掉出的、拳頭大小的上好井鹽。
鹽塊晶瑩剔透,在陽光下,折射著冰冷的光澤。
“巴蜀的鹽,真是好東西啊…”
地藏使掂量著鹽塊,低聲自語,嘴角勾起一絲,意味深長的冷笑。
“李勢小兒,靠它吸髓敲骨…庾翼,靠它招魂煉甲…慕容俊,靠它換馬養兵…”
他將鹽塊湊到鼻尖,深深吸了一口,那純粹的鹹腥氣,仿佛在品味權力的味道。
“而我…靠它,攪動這,亂世風雲!”
他看似隨意地,摩挲著鹽塊,手指卻伸在鹽塊底部,一個極其細微的凹陷處。
用特定的節奏和力度,連續按動了數次。
哢噠,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被周圍嘈雜淹沒的機械聲響起。
地藏使手中那塊,看似渾然一體的鹽塊,竟從中間裂開了一條細縫!
他不動聲色地,用指甲撬開,裡麵赫然是中空的!
藏著一卷薄如蟬翼、用特殊藥水,處理過的堅韌帛書!
地藏使迅速抽出帛書,展開一角。
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楷,記錄著此次“鹽屍”交易的詳細賬目。
鹽屍數量、成色、交割日期、換取戰馬數量、經手人…
甚至還有柔然使者,禿發叱羅私下索要“好處”的記錄!
而在賬目最下方,還有一行小字,標注著另一批貨物的去向。
“…骨笛殘品二十七支,已秘運鄴城,交‘瘟娘子’驗查…”
這正是他真正的目的之一,利用鹽屍交易作掩護,傳遞至關重要的情報和賬目!
這“鹽塊藏賬”之法,是他與後方心腹,聯絡的絕密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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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地藏使準備將帛書收起時,他眼角的餘光,瞥見一個蜷縮在角落的瘦小身影。
那是一個斷了右腿的羌人小女孩,正是被王岱選中的“骨笛材料”阿吉!
她不知如何從哀鳴窟逃出,又經曆了怎樣的地獄,最終流落到這屍貿馬場。
她臉色慘白如紙,氣息微弱,斷腿處用臟汙的破布草草包裹,滲著黑血。
她那雙曾經充滿恐懼的大眼睛,此刻隻剩下死寂的麻木。
呆呆地看著那些,被當成貨物交易的“鹽屍”,看著地藏使手中的鹽塊。
地藏使的動作微微一頓,他看著小女孩那空洞的眼神。
看著鹽塊上,倒映出的自己那張市井而精明的臉。
一絲極其罕見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波動,在他那如同古井般的心湖中掠過。
他想起哀鳴窟中,那鋸骨的聲響,想起這女孩的腿骨,或許此刻正被吹奏著…
他移開目光,麵無表情地,將帛書重新卷好,塞回鹽塊,合攏縫隙。
然後,他看似隨意地,將那塊藏有絕密賬目的鹽塊,輕輕拋到了阿吉的腳邊。
鹽塊落在,冰冷的凍土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阿吉麻木的眼珠,微微轉動了一下,看向那塊鹽。
對於瀕死的她,鹽是活下去,最本能的渴望。
她伸出枯瘦的小手,艱難地、一點點地挪動身體,夠向那塊鹽。
地藏使不再看她,轉身走向正在交割馬匹的禿發叱羅,臉上重新堆起市儈的笑容。
“禿發大人,您看這批鹽塊色澤,真是晶亮!”
“不知宇文大狼主可還滿意?下次我若有‘骨笛’方麵的好貨…”
寒風掠過野馬川,卷起地上的雪沫和鹽粒。
阿吉緊緊攥著,那塊冰冷的鹽,蜷縮在堆積如山的“鹽屍”,和柔然戰馬之間。
瘦小的身影,如同即將熄滅的殘燭。
而在遙遠的鄴城,在陰暗地牢或繁忙匠作營裡的瘟娘子和雷黥。
或許正對著,新送到的骨笛殘品,眼中閃爍著危險而狂熱的光芒。
這塊小小的鹽,還有裡麵藏著的秘密,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將在未來的亂世中,激起難以預料的漣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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