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健本人,穿著常服,坐在案後,眉頭緊鎖。
案上一邊放著杜預進獻的、華麗卻散發著,異味的“新經典”。
另一邊,則是一些來自民間的、字跡歪扭的訴狀。
窗外還能看到,城市各處因焚書而產生的餘煙,空氣中有一股焦糊味和壓抑感。
苻健看著跪在下麵、渾身發抖、描述東宮慘狀的宦官。
又看了看杜預剛剛送來的、關於“萬民翕然歸心”的奏報,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他並非蠢人,能從底層一步步,爬到今天的位置,自有其精明和審慎。
他重用杜預,推行“文化融合”,實為文化清洗,初衷是為了鞏固統治。
消除漢人的抵抗意識,構建一個以他苻氏為核心的新秩序。
他需要杜預這把快刀,來斬斷盤根錯節的,漢家思想羈絆。
但是…事情似乎正在滑向一個,他無法控製的深淵。
太子的癲狂、市井的恐懼、還有那無處不在的焚書黑煙…
這些都讓他感到,一種深深的不安,就像是在挖斷自己,統治的根基。
氐人本就人口稀少,統治這龐大的關中漢地,離不開漢人士大夫的合作。
如此酷烈的手段,真的能換來長治久安嗎?還是隻會埋下更深的仇恨?
“杜預現在何處?”苻健的聲音,疲憊而冰冷。
“回…回天王,杜令公似乎…又去了太學舊址…”
“說是要…要主持‘淨壇’儀式…”宦官顫聲回答。
苻健猛地站起身,他知道所謂的“淨壇”是什麼。
就是將搜查來的,所有“違禁”典籍,集中到太學廣場上,進行焚毀!
他原本是默許的,但此刻,太子瘋狂的眼神和那焚書的黑煙,在他腦中交織。
讓他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衝動。“備駕!去太學!”他必須親自去看看。
他要看看,杜預到底要把他的大秦,帶往何方!
當苻健的鑾駕,趕到太學廣場時,景象令人窒息。
廣場中央,已經堆起了一座,小山般的“書山”。
竹簡、帛書、紙卷、甚至還有刻字的木牘和石碑拓片…
無數華夏文明的結晶,如同柴草般,被胡亂堆積在一起。
許多竹簡被踩斷,帛書被撕破,上麵還能看到清晰的、前輩學者批注的手跡。
周圍大批文剃郎和士兵嚴密守衛,刀出鞘,箭上弦,如臨大敵。
更遠處是被驅趕來的、黑壓壓的長安百姓和太學生。
他們眼神麻木、恐懼,間或有一兩聲,壓抑不住的抽泣。
杜預站在,書山前的一個高台上,黑袍在秋風中鼓蕩。
他正高舉著一卷,顯然是古本的《詩經》。
聲音通過銅皮喇叭擴聲,冰冷地回蕩在,廣場上空。
“…《詩》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然漢儒曲解,以為華夏獨尊!謬哉!天王聖明,考據源流…”
“方知此‘王’乃鮮卑共主,此‘臣’囊括四海戎狄…”
他正在肆意曲解經典,為苻健的統治尋找“文化合法性”,但言辭極端,邏輯粗暴。
苻健的到來,引起了一陣騷動,杜預看到苻健,微微一愣。
但並未驚慌,隻是暫停了宣講,躬身行禮。
“杜卿,”苻健走上高台,看著腳下那巨大的書山,感到一陣眩暈。
“此舉…是否太過?這些…終究是千年文脈…”
“天王,”杜預打斷了他,聲音低沉卻堅定。
“毒瘡潰爛,非猛藥刮骨不能清!舊魂不散,新魂何以依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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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焚此迂腐之文,正是為了明日鑄就大秦萬世之基!些許陣痛,在所難免。”
他指著那些,麻木的百姓:“您看,民心已然馴服。”
就在這時,異變突生!人群中,出現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
突然掙脫了束縛,發出淒厲無比的哭嚎,像瘋子一樣,衝向了書山!
“不能燒!不能燒啊!那是祖宗的魂!是華夏的根啊!”
他撲到書山上,死死抱住一堆竹簡,老淚縱橫。
用身體護著,仿佛護著自己,最後的孩子。
士兵們愣了一下,隨即上前拉扯。
“放開!你們這些數典忘祖的畜生!”老者拚命掙紮,聲嘶力竭。
“苻健!氐酋!你縱容此獠,毀滅斯文,必遭天譴!天譴啊——!”
“天譴”二字,如同尖針,狠狠刺中了,苻健內心最深的不安和疑慮,他臉色驟變。
杜預眼神一寒,厲聲道:“妖言惑眾!執迷不悟!執行墨刑!”
一名文剃郎立刻上前,強行掰開老者的嘴,就要將手中的菌液灌下去!
“住手!”苻健猛地喝道,他看著那老者,絕望而瘋狂的眼神。
看著腳下這座,代表著他曾經向往、如今卻要親手毀滅的文明之山。
太子癲狂的樣子、市井的恐懼、老者的詛咒…所有畫麵,轟然交彙!
他一把奪過身邊侍衛的火把,手臂卻在劇烈顫抖,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杜預看著他,眼神深邃難明:“天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苻健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閃過一絲,瘋狂的決絕。
或許是為了掩蓋恐懼,或許是為了證明什麼,他猛地將火把,投向了書山!
“轟——!”潑了火油的書籍,瞬間被點燃,烈焰衝天而起!
巨大的火舌,吞噬著竹簡帛書,發出劈啪的爆響。
無數黑色的紙灰,如同絕望的蝴蝶,漫天飛舞。
那老者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竟然掙脫開來。
一頭撞進了,熊熊烈火之中,身影瞬間被烈焰吞沒!
這一幕,極大地刺激了苻健,他仿佛看到那老者化作了火中的厲鬼,向他撲來。
他踉蹌著後退幾步,指著大火,對杜預,也是對所有人,發出野獸般的咆哮。
“燒!給朕燒乾淨!一本都不許留!讓這些迂腐的舊東西,統統見鬼去!”
瘋狂的命令下達了,更多的火把被投入。
整個太學廣場,化作一片火海。熱浪灼人,紙灰蔽空。
百姓們在士兵的驅趕下,麻木地看著,有的偷偷抹淚。
有的眼神逐漸變得空洞,有的則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仇恨。
杜預站在火光旁,黑袍被熱風吹得,獵獵作響。
蒼白的臉上,映照著跳動的火焰,無悲無喜,如同冥府的判官。
苻健在大火前喘息著,感到一陣虛脫般的快意,和更深的空虛。
翌日清晨,廣場隻剩下一片巨大的、冒著青煙的灰燼堆,還有刺鼻的焦糊味。
第四幕:灰燼圖
太學廣場上巨大的灰燼堆,如同黑色的墳塋,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焦糊味和死寂。
士兵們正在用工具扒開灰燼,檢查是否燒透,並將殘骸運走。
一些負責記錄的文吏,在一旁冷漠地登記。杜預也早早到來,親自監督。
他的皮套右手,似乎對灰燼中的某些殘留物格外敏感,不時微微抽搐。
清理工作機械地進行著,大部分書籍都已化為白灰。
隻有一些較大的竹簡殘片,和燒變形的金屬書扣殘留。
突然,幾名士兵在灰燼堆深處,扒出了一塊,異常的東西。
那似乎是一塊巨大的、平整的石板,原本可能是墊在,書堆下的某塊碑座或地磚。
因為深埋底層,且石板本身不易燃燒,它竟然完好地,保存了下來。
奇異的是,石板的表麵,經過昨夜大火的極致高溫灼燒。
原本模糊的刻痕,竟然清晰地顯現了出來,那不是文字,而是一幅地圖!
線條古樸、簡潔,卻清晰地勾勒出,山川、河流、州府的輪廓。
旁邊還有極其古老的、類似於甲骨文或金文的,銘文注解。
一名稍微讀過點書的下級文吏,辨認了一下,突然失聲驚呼。
“這…這是…《禹貢》九州圖?!還有…還有古文標注?!”
《禹貢》記載了古代中國的疆域劃分,是華夏世界觀和地理觀的基石!
這幅圖在這焚毀一切,華夏典籍的灰燼中顯現,充滿了宿命般的諷刺和震撼!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由自主地,圍攏過來。
杜預快步上前,他的夜視眼死死盯著那幅在焦黑背景下,泛著暗紅色光澤的地圖。
他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這超出了他的計劃。
這像是…天意對他行為的某種回應?嘲弄?還是指引?
那地圖上的線條,那古老的文字,像一把把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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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畢生致力於,毀滅和重構曆史,此刻卻麵對著一個…
似乎無法被毀滅的、源自文明最深處的印記。
“毀…毀掉它…”杜預的聲音,第一次出現了劇烈的顫抖,帶著一絲恐懼。
“快!砸碎它!”士兵們麵麵相覷,有些遲疑。
就在這時,一個默默跟在清理隊伍後麵、穿著低級文吏服飾、滿臉煙灰的人。
正是那位在東宮被打傷、心灰意冷的老太傅!
他看到了那幅圖,混濁的老眼裡,猛地爆發出最後的光彩!
他突然像年輕了二十歲,猛地推開身邊的士兵。
撲到那塊石板前,用自己破爛的衣袖,瘋狂地擦拭著,上麵的灰燼。
貪婪地、用儘生命最後的力量,記憶著那幅圖的每一個細節!
尤其是地圖邊緣,幾個模糊的古文,指向了一個方向,並州雲岡附近!
“禹跡…九州…文明不絕…”他喃喃著,老淚縱橫,混合著臉上的灰燼,變成泥漿。
“拉開他!”杜預厲聲喝道,士兵們上前拉扯老太傅。
老太傅猛地回頭,用儘最後的力氣,對著杜預,也對著灰暗的天空。
嘶啞地喊出了一句預言,或者說詛咒:“毀文者,永失其言!”
喊完他頭一歪,氣息斷絕,竟然就此溘然長逝。
身體卻依舊匍匐在,那幅《禹貢》九州圖上。
仿佛要用屍身守護,這最後的文明火種。
現場一片死寂,隻有風吹過灰燼的嗚咽聲。
杜預臉色煞白,踉蹌著,後退一步。
老太傅臨死前的詛咒和這幅詭異出現的圖,讓他堅固的內心,產生了巨大的裂痕。
苻健聞訊趕來,看到這一幕,也驚呆了。
他看看那幅圖,看看死去的太傅,看看麵無人色的杜預。
再看看周圍無邊無際的、代表著他親手毀滅的文明的灰燼…
一種巨大的、無法言說的恐慌,攫住了他。
“清理掉…都清理掉…”苻健喃喃著,失魂落魄地,轉身離去。
他背影佝僂,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杜預站在原地,久久不語。
最終他緩緩蹲下身,伸出那隻戴著皮套的、不斷蠕動的右手。
極其輕柔地,拂過地圖上“雲岡”二字的,古體銘文方向。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極度複雜的光芒。
有恐懼,有偏執,有狂熱,還有一絲…被天命指引般的瘋狂?
當夜,杜預的馬車,悄然離開了長安,向著東北方向,疾馳而去。
馬車裡,裝著一些最重要的“研究成果”,和那卷《華夷正朔考》的母本。
他的目標,正是灰燼地圖,隱約指向的地方雲岡。
狼瞳嗜血,難噬亙古禹跡,焚書之火,反照孤臣末路。
文獄深埋禍種,灰燼之下,真有萬世基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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